No.3 不得无礼

 

再次坐在散发出昂贵芬芳气息的绿茶前。

“在此之前，两位有试图进入过小姐的房间吗？”博士问。

对面那对夫妻一如前日，面色阴郁。那位夫人看起来更加像是一具僵尸。她不常将目光投向客人，似乎认为异动博士是那种令人无奈的上门修理工：尽管粗暴，但唯有忍耐。

“我们也是尽力了的。”哈塔卜夫人答非所问，听上去有些神经质。

在青艾的角度看来，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不过异动博士好像并未觉得受到冒犯，或者她不屑于理解那位夫人谈吐里的敌意。

“她刚开始闭门不出的时候，曾经尝试过。”答话的是司徒先生，“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她像发疯一样……后来，偶尔在给她的食物加入安眠药，趁着她睡着时进去，看看她的房间有什么缺少的，替她打扫清理。”

“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没有……”男人顿了顿，说，“对了，浴缸里总是盛着水。牙杯、洗手台、脸盆、小首饰盒……所有可以盛放的物体里，都放着水。”

“水有什么异样吗？”

“我想没有，就是清水。”

北欧血统的医生轻咳了一声，说：“小姐有隐晦地提到过，狼是从水中出现的。‘在濡湿时，探出幽绿的眼睛，面孔上浮现出笑容’，小姐这样说过。”

博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旁人都还没有见过那些东西。”

“似乎是只要房门被打开，那些伙伴们就会消失。”

“如果我们假设那些生物确实具备这样的特性——那我还是需要在小姐清醒时强行进入房间一次，以便确认。”异动博士的眼睛睁开成金黄色的满月，像蟒蛇昂首那样微微挺直了后背。

“她不会同意的。”夫人低下头说。

“要是同意，也就不能被称为是‘强行’进入了。请你们都不要告知小姐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异动博士就当做两人已经默认，接着问道，“小姐什么时候会打开门？”

一片沼泽般浑浊翻涌着的寂静后，开口的是那位夫人：“至少让我……”

博士面不改色，颈部挺直，同时微微垂下头。仿佛随时会从口中吐出细长的蛇舌似的，真正地宛如一个食物链的上位者，让目标物不知该逃往何处。

“……用中饭的时候。”夫人浑身一松，像某处的骨头散了架。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妥协了。这带给她身为母亲的内心一股毫无理由的惊慌失措与挫败感。

“门链？”

“她的房间里没有装门链，只有门锁。”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紧张的苦味。

“朝里开？”

“朝里。”

博士看了一眼腕表，回答道：“我会尽我所能。”

※

博士右手拿着一只放大镜，左手拿着镊子，沿着走廊，在各个角落仔细观察。

青艾替博士拿着一叠透明的塑封袋。

想要说点什么，但又沉浸在不该开口的特殊氛围的余韵中。

做出方才那种姿态的博士，产生了某种程度上说十分罕见的威慑力。不仅仅是针对着个体，同时散发出了让人浑身僵硬的压迫性气场。

当看到某人从心底里涌出了怒火时，会感到压迫——对于青艾这样性格较为纤细的人来说，更易于感同身受。但博士的状况似乎又并非是那么一回事。对情绪做出反应是人类社交本能驱使，而对于捕食者的恐惧则来自古老的原始本能。恐惧黑暗，恐惧獠牙与低吼，恐惧闪电和飓风。

“所以……小艾？”

平日开玩笑说博士像蟒蛇时，心中浮现出的是趴在岩石上晒太阳的蛇的姿态，而很少会真正想到蟒蛇进食的模样。因为若是认真将某一个人比作动物，是不可能的。博士并不是蟒蛇。

“小艾？你知道待会儿自己需要做什么吗？”

她猛地回过神来：“博士？”

博士像平时那样半眯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您刚刚说到中午的计划是吗？”

博士夹起一根头发，看着她。

青艾赶紧打开一只塑胶袋。博士把头发放进袋子里。

——她觉得博士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能有什么意义。就像是在玩侦探游戏似的。或许多少可以让她们看起来忙碌一些吧。

“中午，是啊，真希望那个姑娘比我们更饿，饿到我一推门她就倒下。”现在她们周围没有别人，博士就显得更加健谈。这套顶级公寓确实很大，还有上下两层，主人们回房间去了，心理医生借用了书房，为她们整理资料。仆佣在厨房里做饭。

“所以你的任务，听着，就是当我打开门的时候，你要及时抓住门把手，以免那个少女甩门把我的胳膊夹住。在此之前，我们要紧贴着门，悄无声息。”

“是的，博士，我想我能够做好的。”

博士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大概是青艾单手把她卧房里的床掀开清理床底的场面。当时博士震惊到瞪大了眼睛——以一种孩童式的惊异。青艾不否认自己的力气确实不小，虽然比不上肱二头肌发达的田赛运动员，但她还是感到有一些些难为情……当她在高中时代帮男朋友拎起整整两箱新课本的时候。

十二点整的时候，哈塔卜夫人端着一只盛放着食物的托盘，走到位于一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门上挂着一只粉红色边框的小白板，什么都没有写，已经落满灰尘，是童年时代的遗物。

夫人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微弱的响动。

片刻后，门被无声无息地打开。

一只苍白的、宛如白骨般细弱的手缓缓伸出来，露出几根指尖。

她小心翼翼，减少自己暴露在光芒中的部分。

电光火石之间，门被猛地向外扯开，同时一双瘦长有力的手臂伸进了属于她的阴影中，抓住她的肩膀。一个陌生的人闯入了她的房间，顺带将她往里推进去。她看到那个人脸上有两颗金黄色的凶星，是狼一般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刻都没有放在她身上，敏锐地扫视着她身后的房间。

她使劲挣脱，扑上去用身体压住门扇——

门纹丝不动。

下一秒，一股极大的力量将门朝里推开。她被撞得跌倒在地。屋外的灯光照射进来，将她拍打在地面上，钉死在布满灰尘的地毯表层。

然后，一只手打开了房间内的灯。

顶灯因为太久没有开启，闪烁了一下，然而终于亮起来，光明依旧，宛如太阳。

她捂住脸扑在地上，高升尖叫，发出将死之物的嘶喊。

※

少女披散着的黑发宛如三途川的流水一般，汇入漆黑的尽头。

黑瞳宛如幽泉，眼角边上带着违和的伤痕。

少女身着学生制服，缓缓步过长廊。阳光一格一格透过窗户轻洒在地面上，凝固成金色的影子。少女踩过这些影子。

“学姐好。”

“学姐，好久不见，是回来参加游园会吗？”

“学姐，务必光临活动室，回来看看后辈们的努力！”

“听说学姐在市立大学读中草药学呢，学业辛苦吗？学姐一定还是非常优秀，就像高中时候……”

“学姐，放学后去喝茶吧？”

她微微笑着，回应这些问候。

晚些时候，茶道部的活动室内。

将课桌拼接起来，形成了弧形会议室般的巨大方桌。

茶道部社长站在一端，精心制作茶水——依照中国古宋茶的制作方式尝试茶汤，是茶道部的主要活动方向。

另一端，就是今天回校参访的前会长。

黑发少女露出怀念的神情。

围绕着桌子坐下，正在品尝前会长带来的精致茶点的学生们，不单单是茶道部的后辈，少女先前有过往来的学弟学妹也在邀请之列。她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环视一周，仔细打量着活动室内的人与陈设。

“我记得曾经有过家长，送来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呢。易茗，还做过非常可爱的陶瓷茶宠吧？我记得是一只小青蛙，第一次倒上茶水的时候，吐出了一个泡泡……”

她一一谈起与这些萍水相逢之人有关的趣事，最后，在一片融洽的氛围中。她点到一个名字，一个女孩的名字：“对了，你们有人认识司徒珍吗？小珍说起来是我的远房表妹。我记得应该是在……二年级四班，可是今天没有看见她。”

部分人神情茫然，另外一部分，则显现出不安。

有人犹豫地抬了抬手。

“是吗？有人认识呀。”少女露出高兴的笑容，“虽然这样打听别人的事情有些失礼了，但你们能否告诉我她的近况？”

少女的手放在桌下，她点开了腕式通讯器的录音功能。

 

 

No.4 不得深究

 

“拥有尊贵地位的人，耻于开口。”

“你没有把自己包含在内？”

少女不予回答：“宁愿做一朵篱下的野花，不愿做一朵受恩惠的蔷薇。与其逢迎献媚，偷取别人的欢心，毋宁被众人所鄙弃——那些孩子过着与之相反的生活，每一个人碾压彼此，极度渴望成为摆在豪华宴会餐桌上的美丽玫瑰。”

“莎士比亚。”博士说。

冯笑了：“没错，莎士比亚。”

如果说博士是一条慵懒的蟒蛇，少女就是一只灵敏的、叫声动听的鸟雀——贝子鸟、黑百灵、黑枕王鹟、金枕黑雀，或是紫啸鸫。尽管在与冯交谈之时，博士看起来并不像是一条昏昏欲睡的球蟒，相反总是呈现微微昂头的姿态，但百灵丝毫不畏怯。

“我很乐意为你帮忙，小安博士，”冯有时候会称呼异动博士为“小安博士”，尽管博士对此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但青艾还是能够听出这种称呼背后隐含着的情绪，“但你也知道，如果我不是曾经在赫德克里的高中部就读，这件事情还是会非常麻烦——尽管我一定会帮你做到——打探别人的私事……打探一个不那么轻松的八卦新闻。”

博士首先忽略了最后一条重要信息，而是针锋相对地反驳前一句话：“尽管你确实很自立。但你该记得，在你进入赫德克里学院之前，是谁替你交的保证金。”

冯抿了抿嘴，还是在笑。那种微笑带着模糊的色彩。

博士的话语中透露出了两人间特别的关系。青艾对此感到茫然与好奇。

“你刚刚提到不轻松……”博士稍微冷静了些，思绪变得敏锐，“那位小姐的高中生活中，果然是发生过什么事情吧？”

“运用一些技巧，让秘密变得可以诉诸言语。简单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个青少年间孕育而出的缓慢腐烂的罪恶果实，一个父辈耻于开口的丑闻。”

博士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显得有些不耐烦。

冯解下腕式通讯器放在桌上。

通讯器被坦然地放置在茶几上，可以看出是非常尖端的最新款式，设计美观、价格亦非同寻常。

“我去续茶。”青艾把两人的杯子从茶几上拿开，这样做使得她们之间的障碍物减少，距离仿佛增进了一般。果然，博士稍稍坐直了身体，下意识拉开空隙。

尽管说是续茶，也不过是往袋装茶浸泡着的茶水中倒入新的热水。

她站在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后面，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人。

今天，那名眼瞳颜色诡异的少年没有来。少女说他有自己的工作，为了一批“货物”，到Se市去了。“应该不是药品吧，是枪械之类的。”少女轻描淡写地附加了这句话。

通讯器里传出声音。

青艾意识到那是一段录音。伴随着嘈杂的话语声。

一个尖细的少女的声音：“没想到司徒珍和冯学姐居然会有血缘关系呢！完全不相像！”

冯的声音：“怎么这样说？”

从她如银铃般的嗓音中能听见笑意。

声音尖细的少女：“因为学姐有很多朋友吧？很能干，成绩也很好……”

冯：“我与她确实性格很不相同。我是大概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在家庭宴会上与她见过一面。那时候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呢。不，与其说是可爱，不如说是被宠爱着吧。”

声音尖细的少女：“学姐难道不会被宠爱着的吗？”

冯：“当然了。不过，我并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我是否有给在座的各位产生了那样的感觉？”

宛如乐队般整齐而不失自在的笑声。那种出奇的配合让人感到些许悚然。

声音较为低沉的少女的声音：“我曾经和司徒珍同班。司徒珍从去年开始已经不来上学了。”

冯的语气惊讶：“是……一直没有来学校？她的学业怎么办？”

声音低沉的少女：“不知道。他大概……没有再继续学习了吧。”

声音柔软的少年的声音：“毕竟发生了那种事……”

声音高亢的少年的声音：“司徒珍发生了什么？我是学弟，不太清楚你们说的事情。”

声音低沉的少女：“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学姐想知道的话，不如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咖啡厅，我会把知道的事情告诉学姐。”

声音尖细的少女：“咦——好狡猾，怎么可以霸占学姐呢？我也要一起去。”

声音柔软的少年：“你是隔壁班的，知道什么？”

声音尖细的少女：“我和那个人可是同一个初中的，我难道没有发言权？”

此起彼伏：“诶，不能在这里说吗？我好想知道啊……对啊对啊，告诉我们吧……”

冯：“真是抱歉，都怪我提起这个话题……”

录音到这里为止。

冯开启第二个音频。场景里的杂音增加了一些，可以听到轻柔的音乐声。

声音尖细的少女：“好啦，你们快点说吧。”

声音柔软的少年：“怎么不是你先说？”

声音低沉的少女：“我先讲……学姐，我当时是司徒珍的同桌……谈不上，是朋友，但是，还是比较了解她的人。”

冯：“那真是承蒙关照了。”

声音低沉的少女：“不……请不要这样说。我并没有照顾她。”

冯：“就算是犯了什么错误，伤害了她，我也不会太过生气的。实话说，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我就是想要知道她的事情。你有伤害她吗？你们中的任何一位？但说无妨，让我们之间坦率一些吧。”

声音柔软的少年：“我没有做过那种事，学姐。”

声音尖细的少女：“我和司徒珍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声音低沉的少女：“我们的都是迫害者……”

声音尖细的少女：“说什么呢，我们和她有什么关系？”

声音低沉的少女：“就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做……”

冯：“她在班级里受到了霸凌？”

声音低沉的少女：“刚刚入学的时候还好，但是后来，渐渐开始不和她说话。所有的女生，都不愿意和她一起。”

冯：“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声音低沉的少女：“……司徒珍的性格，很糟糕。”

冯听上去若有所思：“是么——我不太清楚……”

声音柔软的少年：“觉得谁都应该供着她，就是这种糟糕的性格。但实际上什么都做不好，成绩一般，长得不怎么好看，讲话难听……说自己很擅长唱歌，实际上鬼才会觉得好听。运动会的时候不肯参加任何项目，也不愿意帮忙。谁给她点好脸色，她觉得是应该的，就变本加厉地麻烦别人。真的以为自己是公主吗……”

声音尖细的少女：“听你这样一说，果然是个和学姐完全不一样的人啊！”

声音低沉的少女：“她有点喜欢良·素卡拉……”

声音尖细的少女：“我怎么听说是她觉得良喜欢她，然后就总是对良的女朋友说尖酸刻薄的话？”

声音低沉的少女：“我觉得她还是有一点喜欢的。”

声音柔软的少年：“她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应该喜欢她呢。所以当我们商量好不与她说话的时候，她的表现可有趣了……原本只是打算整整她，过几天就放弃的。但是自然而然，慢慢就把她孤立了。她一开始非常生气，甚至在班级里怒骂——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越发赌气，不肯投以橄榄枝……直到她彻底变成空气。”

声音低沉的少女：“非常抱歉……”

冯：“不，不用向我道歉。我并不是她的监护人。我也不会怪罪你们。我可以理解。”

声音柔软的少年：“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那时候做的太过分了。”

冯：“所以就是因为这样，珍不愿意上学了吗？”

沉默。

咖啡厅里的背景音乐是古典钢琴曲。肖邦。

沉默。

声音低沉的少女：“实际上……不只是那样。”

沉默。

声音尖细的少女：“是良做的。”

凝固般的沉默。仿佛有一只巨手捂住了众人的口。

冯：“到底，发生了什么？”

声音柔软的少年：“……去年六月，轮到我们的班级打扫游泳池，她不愿意参与打扫。非常令人很恼火。等到结束的时候，我们就把她关在了游泳馆里。她不知道后门可以打开……”

声音尖锐的少女：“……”

声音低沉的少女：“……”

声音柔软的少年：“被强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