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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海烟雨(肆-伍)

肆.无归处

 

“你吩咐我不要擅自做出任何举动,就乖乖待在你的心口上。对我而言自然没什么好坏之分,但要我说,你原本大可不必那样遭人欺负。”

流水自高处滴落下来,在陡峭处的一刹跃腾,是飞溅起来的燕子,一路往下,愈坠愈快、愈坠愈坚,化为万千铁蹄,踏在瀑底山石之上。

黑蛟昂起脖子,伸出舌头把水流顺到喉咙里,咕咚咕咚喝下去一大口。接着说:“尽管我听不太明白你们那些奇奇怪怪的交道,但我也觉察,他们待你不善。我对你虽然没什么了解,但你既然是我的主人,你哪里需要忍气吞声的。你让我不要动弹,乖乖待着,好吧,我只得相信你是自有打算。我把你那长老们的灵力都嗅到了——真也没什么厉害的玩意儿,只有那只灵猴,觉着有几分意思。”

黑蛟抬起的脖颈和头颅在瀑下拦开水帘,使瀑布在中央缺出半页扇形。

少女端坐在扇形之下。

她闭目不语,双手置于膝上不动,四溅起来的水花将发丝和衣衫打湿。

“你怎么不说话?若是小白像这样不搭理我,我一准咬他了。”黑蛟继续喋喋不休,“可惜我看你的胳膊,一咬怕是会粉碎。不过,其实从前都是我不搭理他,少有他不搭理我的时候。”

激流撞击深潭水面,如铮铮兵戈相接之声;立于瀑下听水,似有武人在水帘之后比试剑法——因而得名铮噙瀑。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少女开口。

“嗯?”

少女不慌不忙,也并不加大声响:“我说,这里太吵,我说什么,你听不见。”

“我听得见的。”

“那么,便是我听不清你说话。”

“我说话你怎么可能听不清?”黑蛟认真反驳道,“依我现在的体貌,有我蛟龙形状的三分之一大了,喉咙少说也比你的宽十倍,你肯定能听得清楚。”

“好吧。”

少女漠然地默了一会儿,直到黑蛟有些不耐烦地扭动身子,这一扭动,一片瀑布水倾侧到了她的面前,顺着额头和鼻梁浇下去,打在赤裸的脚上。她眨动眼睛,抖掉发尖儿上的水珠,干脆不再假扮认真悟道的样子,低头屈腰,伸手勾住脚踝揉了揉。盘腿坐在山石上半个时辰,脚踝朝下一侧印出了石上纹路。

“小白是谁?”她支起一条腿,掀开长衫下摆,查看大腿根部那些同样被石头硌出来的浅浅凹陷的红纹,一边随口问道。

“小白就是白衣仙人,他自称‘屋脊小童’,你们都称他为白衣仙人。对了,好像只有我叫他小白。”

冯昱然笑了笑:“那他唤你小黑?”

“偶尔为之。他心情好,欢喜开些玩笑的时候。”

她把湿淋淋的衣衫重新盖好,遮住膝盖,然后接着摆好盘腿而坐的姿势。

“还是少说些话吧。老家伙派来监督的人也又快到了,别让他瞧见我们耍伎俩。”

“要是被看到,就吃了那个看到的人。”

“哈,好主意。但是,不行。”冯昱然合上眼睛,再度收敛神情,“如果吃一个,就得吃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把所有人都吃光为止。可是我这次回燊文氏宗家,必须达到目的才行,这目的,是要抢夺,但并非现在。”

“看来你已经将主意全盘打好了?我作为你唯一的趁手工具,无论如何,总还是知道一些为好吧?还是说,我只管做事,你什么也不必告诉我?”

“墨纶,那要看你更中意哪一种。”

“第一种。”

这黑蛟实在超乎意料地爽快。

“晚上回去与你细说。”冯昱然回答。

岸旁出现了身着青色外袍的男子。黑蛟在一瞬间消失,如化为水而融入水一般。瀑布登时压在少女的头顶、肩膀,流水将她从头至尾、连着她所端坐的山石在内,一并包裹住。在岸旁所见,是一只浮于幽潭的水罩。

青衣男子离去了。

水声从紧逼骨膜的水泡间消失,强压骤停,冯昱然呼出一口气。黑蛟再次撑起颅颈,它透过水幕望着男子离去的方向。像虎蛇凝视远去的花鹿羚羊。

黑蛟总算沉默了片刻。

瀑布水声轰然,砸在蛟龙鳞片之上,发出击打玉缶的清越声响。

冯昱然揉搓双肩。仅是短短片刻的水流冲击,已使得躯体颇感不适。血流外涌、呼吸不畅,筋骨像是放在磨盘上碾了一轮。

“对了,”黑蛟又开口,“既然你也时常穿白衣,我可以叫你小白么?”

“无妨。不过,得在我心情好,欢喜开些玩笑的时候。”

“那我要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正有好心情?”

“你是怎么知道,白衣仙人何时是好心情的?”她拔掉簪子,放下早已凌乱的发髻,将五指伸入发中按摩头顶。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蛟,和你们人不一样,你们脸上的种种表情,在我看来不过面皮子变换几下形状。”

“你说得有理。”冯昱然笑了,“不过你也不是全然不懂。”

“我好歹曾经有过主人。不想学,也被教会了些许。”

在流水拍打的山石与潭面的各种嘈杂声响中,黑蛟亦听得到少女指尖与发丝交错的摩擦之声,少女静静地说:“我与他,虽然都成了你的主人。但我与他,肯定是截然不同的。他是仙人所化的凡胎,而我,就是肉体凡胎。不,哪怕我们同是凡人,也必定是不同的。”

“有哪些不同之处?”

“我与白衣仙人未曾结识,我怎么知道。”

“你既然不知道,又为何说你们不同?”

“这知与不知,无需认识彼此才能分明。”冯昱然放下抚按头顶的手,拍拍黑蛟的身子,鳞片在水光映照下,如玉石流彩,飞溅的水花匆匆印下斑驳碎影,“在你看来大约很奇怪。就像我们人,通常难以分辨两棵竹子、两只飞鸟、两条游鱼。但事实就是,这世上没有相同的两人。且只要是人与人,就必然不同,必然无法相合。”

丢在桌上的两枚铜钱,让陆小吉抬起头来。

他看到面前站着一对模样极其相似的少年。

“你们是来抄书,还是求卦?”陆小吉说着,将搁在砚台上的毛笔执起来。

药店里的学徒在一旁翻药。端起竹条编制的大笸箩摇晃,发出沙沙声响,散出苦香的草木气味。午时阳光明媚灿然,照得街坊一片安宁。

陆小吉跟随冯昱然到了穆国建业都。两人在这里兜兜转转几日,在冯昱然的怂恿鼓弄之下,陆小吉总算找着一份营生。现今,他租着一家药铺的西边屋檐下的两尺地,摆了桌椅,替人抄信、算命,闲时帮药铺核账、抄方子。日子竟然也比从前待在长纶宗族里自在些。

建业都城外便是崎游山。崎游山中有灵回峰,峰顶有千年神木,围绕神木所生,有异人燊文氏。

冯昱然上山前,告诉他,过几日,会有人来寻。

如今已过十日,人未曾见到,陆小吉的这份营生倒是干得越来越顺当。

且说回这对少年。

少年郎看上去十三四岁模样,还未长开,面容清秀、眉眼伶俐,倒是与冯昱然有几分神似。二人皆剃着孩童般的齐耳短发,白衣黑带,其中一人,左眼角下生着一颗青痣,另一人,右眼角下生着一颗红痣。

眼下痣多操劳、克亲,非善命。

他且这样想着,听到左眼下有痣的少年开口道:“我等,是崎游山燊文氏子弟。先生您可认识一人,姓名陆小吉?”

“就是在下!”他一激动,差点将桌子上的相书给掀翻了。

他将笔重新搭回砚上,匆匆站起身行礼。

“那便好,小吉兄,算得是一场顺利相会。我叫若善,”左眼有痣的少年,指了指身边右眼有痣的少年,“她叫若蕴,我们是孪生兄妹。是昱然姐姐让我们过来的。”

于是若善若蕴这对孪生子坐在陆小吉的卜卦摊子前,三人谈起日后的打算。

“过五天,是黄庙验试。”若善开口说。

“我听小昱提起过。但我不清楚所谓黄庙验试,究竟为何。”

黄庙,乃是十华国境内,各国都城皆有的神圣庙宇,君王在此举行重大祭祀。

天帝创十华国,遗留神木,后世谓之黄树。各国君王,使宫殿位于神木左右,且修建庙宇,以供奉木灵,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因此,陆小吉知道黄庙,但不知道什么是“黄庙验试”。

“你们那儿没有?”

若善与若蕴一齐问道。陆小吉分辨出其中孪生妹妹的声音,与哥哥很像,不过略微纤细一些。

若蕴轻闭了口,由若善继续说道:“也是,我们也听说过,穆国乃是十华国中较为看重异人术士的国家。在建业都,每隔五年,君王会亲自遴选法术高强的术士,予以‘建业都御前术师’名号。游散仙人对此大概不甚在意,但穆国北边这一方,多术师世家,子弟皆以此为光荣之业。”

“简单些说来,她是想要通过黄庙验试,借此证明她的才能?”

若蕴似乎是个寡言少语、神情淡漠的姑娘,她只点点头。

若善笑了起来,那枚眼角下的青痣极其灵动地随着笑意跳跃:“那确是一方面。”

“还有什么方面?”陆小吉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富谋利。”少年笑着说。

陆小吉仿佛亲眼所见了冯昱然笑嘻嘻的样子。

“如何谋利?”他问。

少年将谋利之法与他细细说来。

原来,黄庙验试并非是由异人一一展示玄妙法术即可,而有斗法一节,众人皆可在黄庙前观战。建业都的商贾贵胄,此时会坐在架起的高楼上,观赏奇术,饮酒作乐;也多有行赌——挑选自以为得胜者下注,贵族公子往往一掷千金,无权无势的,也可以掏出几文钱币凑个热闹。偶尔几场斗法,甚至有人闹得家破人亡。

“昱然姐姐将玄铁剑典当,得了五两银,我与若蕴,再凑出一两。小吉兄,你有多少,也都拿出来。到时候我们以此为本金,押姐姐胜——”

陆小吉明白了。

“冯昱然不过一个无名术士,到时候必然没有多少人觉得她能赢。”他在脑中几乎听得了碎银的洒落声,“如若她还愿意装得无用些,那么一场接着一场,利滚利,可以赚得钵满盆满。更别说她的御兽乃是天地精华所生的青鳞蛟龙,必然所向披靡。”

“自然,姐姐就是如此打算的。”

“那么,她是想将这些金银用于何处?”

“想必是游历四方,需要盘缠。”

交代完毕,孪生子便站起身,意欲告辞了。

“让我送一送。”陆小吉将笔墨收好放进药铺里,随他们一起走到城门处。

两位少年一路上步履轻快,似乎对这建业都很是熟悉。

走着走着,少女手中多了一根竹签子,签子上杵着一个小糖人儿;少年手里上下抛着一只橘子,金色的果实随着脚步,一起一伏。陆小吉完全不晓得这糖、这橘子,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出现的。

“且容我一问,二位与冯昱然,该是老相识吧?”陆小吉跟在两人身边,问道。

眼下生朱痣的姑娘颔首。

眼下生青痣的少年回答:“说来,我们应当算是昱然姐姐拉扯大的孩子。姐姐也是可怜,若非无父无母,怎会沦落到与我们二人一同游玩长大的地步。”

“那你们三人,算是儿时玩伴?”

“哪里,如此言说未免抬举了。”兄妹齐声说道。

若善露出苦笑:“我与若蕴,是紫柳师父外出云游,收养的弃儿,彼时被送到崎游山,不过三四岁。因为是弃儿,没有父姓,姑且算是燊文氏子弟中的孤子。可惜我们既无燊文氏所得的神木庇荫,也无历来与燊文氏通婚的辅央氏的昌盛灵力——虽能使异术,却算不得真正的燊文氏。”

短发少年剥了半个橘子,分给陆小吉。

“如燊文氏这般的世家,族内关系错综复杂,而族人间又均有亲戚往来。一旦被摘离权势脉络,便失去保护,只得忍气吞声过活。昱然姐姐的爹娘不在以后,可想而知,她几近被排除在同辈之外。姐姐的脾气又刚硬,自然不会顺服于仗势欺人之徒,由此……”

听此,似乎冯昱然是个可怜之人。

陆小吉心中升起相怜之情。想二人,同是族中孤子,冷暖唯有自知。

若善接着说:“自从姐姐踢断书院门栓、把长老的玉雕摔碎,又打得宗主的侄儿断了一条胳膊之后,就再没人招惹我们了。”

朱痣姑娘吃掉了糖人儿脚上的虎头鞋,将签子含在嘴里。

三人已经立于建业都城北城门之下。

“这倒真是……”一个颇有冯昱然风格的故事。

 

五年前,少女将青龙玉雕掷于地下。

“我不是孤儿,我住在爹娘的房里,读爹娘留下来的书,枕头上还有娘以前绣的玉兔,我还记得爹娘的声音,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就不见了。那时候我才五六岁,我记不得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子,为何?究竟是为何?”

她踏在玉龙碎裂的指爪上。

“是与燊文氏和辅央氏之间的争斗有关?是与妖兽有关?是他们弃我而去?是他们为人所害?”少女面上显出讥讽的笑意,“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听到诸位的回答了。因为我知道,你们只会讲些敷衍之词,好似我就只值得几句敷衍——还是由你们的大恩大德所施与得来的。不,你们记住,我冯昱然,不求任何施舍。”

 

 

 

伍.苦相报

 

紫柳道人捻动细长的胡须,看着面前站立的弟子,总统十人,归他管教。

从左至右,年龄由长及幼,最大不过二十五岁,最小不过十岁。

立于最左侧的少年走上前来,率先展示近日来修习法术的成果。少年看了看案台上的笔墨,并不伸手去拿,而是直接并拢食指与中指,将指尖置于黄纸之上,滑动而写出几个无所见的字符。

只见少年将手指往上提起,离开案台莫约三寸后,那纸张竟也抖动几下、腾空而起。只见符纸跟随着少年手指动作,在空中灵活转动。

少年神色得意,将手指举到头顶,手臂轻轮一圈,让那符纸跟随自己旋转,又安然回到案台之上。

紫柳道人捻着胡须,蹙眉颔首。

第二个少年上前来,他比第一位少年小半岁,二人是关系亲密的堂兄弟。

那少年向紫柳道人行完礼,望了堂兄一眼,随后如法炮制,不使笔墨而将符纸飞动左右。待黄纸回到案台上,他呼出气息一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第三名、第四名名少年也依次上前,同样使用此法。待到第五六人时,似乎就稍显吃力了,但也仍然能让符纸腾跃起来、随着指尖稍稍异动几寸。越往后,孩子年岁越小,似乎也越是无法驾驭。紫柳道人眉心紧蹙、脸色不善,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发灰发黄的面团上生生掐出几个痕儿来。

第七个孩子犹疑着迈出一步,他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无法完成这一习作,整个人都打起颤儿来了。站在第一位的高个子少年推了推他的肩膀,让他上前去。

那男孩慢慢走到案台前。他似乎很想去拿笔,但只是回头看了看身后师哥师姐们的眼色,最终还是收回手,直接按在黄纸上。他划画了好多次咒文,口里也反复默念。当他终于下定决心,把手提起来,纸片总算还是飘起了半个指节的高度。

男孩发出雏鸡似的唤叫,开开心心为自己鼓起了掌。因为太过激动欢欣,顾不上得到紫柳道人的肯定,便蹦跳着回到自己的位置中去了。

第八个孩子,是个女孩,生着一对细长的丹凤眼——尽管还未长开,看着也已经有几分灵秀之气。但此时,她转动着眼珠子,握紧了手指,看上去慌张不安。她的鞋尖在石板上摩擦了几下,正要迈开脚步时,右侧身旁的第九位、第十位却突然走上前。

“师父,让我们先来。”

紫柳道人沉默着,看着二人走到案台前。

  • 十这二人是亲姐弟,分别比少女小一岁和两岁,两人一同穿衣吃饭、上学下学、玩闹修习,形影不离。他们走上前时,神态一致,并不显得十分自信,但也绝无胆怯之意,相反,在孩童不善隐匿的脸上,透出一丝得意。仔细看来,这丝得意的恶趣,并非单单出现在神情相似的姐弟身上——除却站在第八位的少女,所有人脸上都含着奇特的笑意。

姐弟二人果然也同前面几位师兄师姐一样,成功使得纸片飞在掌心之下。

终于轮到了第八位。

少女走上前。

面对着案台上几乎已经快要干涸的砚台与至今没有被墨水浸润的毛笔,她眨动着眼睛,手指缩在身侧迟迟没有动作。

“不会,就用笔吧。”紫柳道人看了她许久看,还是开了口,“前几日,教过你的,你记住就好。”

听了劝解,少女并没有去拿笔。

相反,她朝后退去一小步。少女并不转回身,而是低下头,话语里同时掺杂着哽咽的前音与愤怒的锐利声响:“为什么他们都会……而我不会?”

紫柳道人走上前,拍了拍少女的脊背,抚顺她的气息。

他清咳几声,面向其余九名弟子:“诸位,你们究竟如何学会了牵引之法?为师分明记得,此前仅仅教授了咒文与吐息,怎么今日,你们已经通达至此?”

一时间无人答话。

紫柳道人用手中的柳枝指指站在第一位的少年:“羡良,你说说,你是怎么学会的。”

“我让我爹教会我的。”被称为“羡良”的少年回答。

“羡诚,你呢?”

“我也是我爹教的。”第二位少年说。

“我是我娘教的。”

“姐姐会了以后,又教的我。”

“我也是我爹教会的。”

“我是让我的娘……”

此起彼伏的回答之声响起来。

紫柳道人转回身,看到少女仍然站在案台前,背对着众人的视线。她的身形还是个孩子,尚未拔起身骨,站在那儿,那样小小的。

他叹了口气,吹得两撇胡须飘动,微微摇头:“你们如斯求学,为师似乎不该责罚。但你们若是一心从自己爹娘那里尽快求取,还到师父这里来学些什么?根浅之木易折,花多者却少实。往后,切记不要心急成事。再者,且……不要令为师质疑你们的为人。”

下学后,紫柳道人收拾了屋子,准备离开,却发现腰间的葫芦不见踪影。

左右一看,望出门扉——原来先前的第八位女孩,此时抱着他的零嘴葫芦,坐在院子里的一颗老树上。

“你怎又……”紫柳道人把笤帚放下,站到门槛外,一边关门一边招呼,“昱然,快,把葫芦还给我,你师娘等着我回去开饭。”

少女用“我可没偷吃”的语气,边说边跳下树来:“我可只是吃了一点儿您葫芦里的炒豆子。”

“我这葫芦里头,近日也就只装了炒豆子。”

少女把葫芦往他怀里一扔。同时把一只手伸入袖子,塞进了些什么。

紫柳道人不去计较:“昱然,你还有何事?”

女孩冲他咧嘴一笑:“紫柳先生,我已做好决定,以后要使劲儿缠着你。”

“此话怎讲?”

“您看,别人都能够偷偷地学,谁知道他们还比我多学了什么?我不想被他们瞧不起。可我实在没有人可以求,想来想去,还是师父您最好。”女孩十分罕见地用上了一点撒娇似的口气,“您就帮帮我,多教我一些吧。”

紫柳道人伸出宽厚的手掌,摸摸女孩的头:“你管他们做什么?你既已天资聪慧,只要踏踏实实夯稳奠基,没必要在修习这种简单的法术之时,非要与别人攀比高下。”

“可——”女孩顿住,低头不语。

“那么……不如这般行事,”看女孩沮丧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紫柳道人想了想,说道,“以后你早些起来上学。我每日打卯钟时起身,到铮噙瀑边练功,你若愿意去那里寻我,为师便能为你指点一二。”

“谢过师父!明日早晨卯时,您就等着我。”

“好,好。”紫柳道人笑着点点头,“为师等着你。”

紫柳道人系好葫芦,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和两撇鲶鱼似的胡须,走回自己的院落中去了。

对冯昱然而言,早起绝不成难题。与她同住的,有两个孤儿,都还只五六岁,每天早晨,她要带着他们到杂役房那里去,帮忙打水、烧火,然后和仆从们一起吃饭——燊文氏族中,有世代在此为仆的普通人,不通异术、也不读诗书,不过若是其中有人生而通异术之道,也会被赐予燊文这一氏族名号。

与她住同一个院子的孪生兄妹,就是如此。那二人是两年前紫柳道人在外祛除妖魔时,带回的孤儿。兄妹二人有术士之资,但年岁尚小,如今被挤进从前冯昱然父母所住的小小院落里,无人管教,有时甚至忘记准备二人的月钱。这对兄妹整日跟在冯昱然身后喊姐姐,冯昱然去别院上学时,他们就到杂役房替仆从干些杂活。

想到用晚膳的时候近了,为了多吃些有味道、沾油水的菜,得好好帮忙烧火。

她转过身,却看到身后拦着两个瘦高个的少年。

“羡良,羡诚。”在少女的表情中,困惑大于警惕。她自认与这对堂兄弟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极具分量的注视之下,她还是犹豫着没有直接走开,“……师兄。”

“昱然,你打算回去了?”较为年长的羡良问道。他看起来并不温厚和善,但比起长着一只尖鼻子的堂弟,似乎还是显得更加端正一些。

她点点头。

“别急吧。”羡良一边说,一边按住她的肩膀,“你今日,不是因为不懂牵引术而觉得失了面子吗?”

这句话戳中心事,她沉默下来。

那少年继续说:“之后,先生也没有继续教授牵引之法,而是让我们练习了咒文的誊写。你难道,不好奇究竟如何才能像我们这样,不使笔墨而令符纸飞起吗?”

“我当然也很想学。”她直率地回答道,同时抬起头看向两位少年。

羡良与羡诚对视一眼,然后一齐冲她笑了笑。

“听说书院里收着一本《术录》,现在师父交给我们的法术,在里面都有记载。你要是想看,我们随你去找。”羡良说道。

“真的?”

羡诚说道:“骗你做什么?我们也想要学得更快些,师父那样慢吞吞的性子,真是让人受不了。师父不是总说你学东西快、天资聪颖?你肯定也觉得憋屈无奈。”

她随口应了几声。

看到她并不拒绝,羡良、羡诚两兄弟便赶忙推搡着她,走到书院去。

藏书之处独占一院,以“纳络阁”为主房。

夕阳已经西斜。纳络阁面南的两扇木门关闭着,黄铜锁将两边锁了起来。

羡诚的父亲是转管书院的先生。羡良用手肘顶了顶堂弟的胸膛,果不其然,羡诚从怀里摸出了一把与之匹配的纤巧钥匙,插入锁中,轻轻转动,随着“咔嚓”一声轻响,铜锁被打了开来。

书院里飘着一股幽香,是长辈们到这里查书时会带进来的气味——有捧在手中把玩的香瓜、佛手,有香囊中装置的梅花屑、莲花蕊。倾斜的夕阳穿过窗纸,照亮正门进去所见的几张桌椅,正对着的案台上,斜光照着一只插了竹枝的白瓷梅瓶。

虽说多少已经料到一些,但当她走进书院,而大门被突然合上,门外又传来锁钥之声时——她还是感到了惊慌。

她用力敲着门,来回扯动门环,从怒气腾腾的“二位师兄这是打算怎样?”到略带惧意的“让我出去吧,我得回去了”。门外两个顽劣少年终于开口:“你真该好好钻研那些沾满灰尘的古书。像我们这样有父母有兄姊在上的子弟,当然会学得更快更好。而你,只能一个人看书学来,需要好生下一番苦功夫。”

这是羡良的声音。

紧接着羡诚甩下一句:“没爹没娘的野种,果真好骗。看来没人管教,再怎么‘聪慧过人’、‘自视甚高’,到头来还是傻瓜一个。”

噼里啪啦砸下这番幼稚而恶毒的奚落言辞之后,两个少年就自顾自跑回家去了。她透过门扉间的缝隙瞪视着二人远去,她闻到空气中的饭菜香味,甚至听到从别处院落传来的母亲招呼孩子归家的声音。

“混账!”她使劲全身力气往门上一撞。

门确实是往外摇晃了一下,但不过是在转轴允许的余裕内。黄铜锁连着木栓子,在门外牢牢卡住。

这一撞,撞得肩膀一阵剧痛。

她朝后退,一屁股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瞪着门看,又瞪着梅瓶和打在上面的红光看。她跳起来撕掉窗户上的窗纸,用力抠动那些镂空雕花的纹样,竟也真的掰下来一截木头,可惜只能钻出三只手指。

透过窗纸的破口,可以看到窗外院墙上飘着的火烧云,似浑身燃起熊熊火焰的红色雄狮,在檐顶闲庭散步。

她本想冲外面大喊大叫,但是却突然停住了声。

相反,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这窗子有栓——且是从里面上锁的。把栓子一提,朝外一推,窗子自然便敞开了去。窗外就是院子,探头左右张望,离正门不过三两步路。想到方才两个少年锁住门时的得意神情,她简直要哈哈大笑。

但她并不翻身出去。

她朝着外边,看了看寂然无人的庭院,重新合起窗户。

她坐在平时并不能上座的木椅上,翘着腿,摸出藏在袖子里的炒豆子吃。这些原本是想留给若善若蕴两兄妹的,但现在既然没有回去、又饥肠辘辘,便也只得进到她的肚子里。

日光还未完全消散。

她看到桌上叠着两三本古籍,便借着黯淡凄红的落日,随手翻看。

这一看倒是入了迷,古籍上记载了许多奇兽、妖魔、仙人的故事,十分有趣。她一边吃豆子一边看,直到夕阳完全沉没,没了色泽,上玄月的一角月牙出现在远山之上。

她放下书,攀在门扉边,透过缝隙,静看着外头渐渐变暗的光景。

她不过是个孩子,若说她不怕?那未免高看她。可是她不吵不闹,不落泪,也不哆嗦。她不转头去看两翼房间里乌压压的成片的书架子,也不转头看正堂墙壁上悬挂的仙人图。她只看着外头,看着外面那些由星光照亮的草木、檐墙。

待到半月挪动到头顶,正卡在门扉缝隙之间,已过了子时。四下寂静,整个燊文氏宗族已经陷入沉睡。

就在这万籁俱静之际,她站起身,回到厅堂深处,捧起案台上的白瓷梅瓶。

她走回大门旁,看准扣门环凸起的金属辅首,端高瓶底,狠狠朝下砸去。

她拼足了力气,梅瓶与辅首相撞,又直直坠落地下,炸裂成白瓣儿的瓷花,碎得像是豆腐块儿磕碰石头。

只不过花朵落地成泥,豆腐落地无声,而这瓷瓶一碎,宛如清越雷响,又似人声惊叫。

她并不慌乱,拽动起门环。

那门环竟然因为磕碰松动了,这倒是真真超出她的所料。

她扯住门环,再次用力去撞那两扇木门,只听得四处院落里有人叫喊,走过来查看这书院中发出的种种巨响。同时,她也将扣在外头的木栓真正撞断,只剩下黄铜锁挂在外侧门环上摇摇晃晃。她继续发狠地用身体去撞,如同困兽竭力挣脱业已腐朽的牢笼。千年氏族,屋舍如此,良木已朽、铜铁腐锈。待有人走到纳络阁前时,她已经彻底挣坏一扇门扉,将一条胳膊伸出来,攀住发出哐啷声响的门锁。

月光下,自那道被挣扎闯闹的门缝内,探出烧灼熠熠光芒的双目,其间饱含怒恨。

 

“昱然,你不可能没有发现,那些窗子是可以从内打开的。”

院子里,因窃取书院钥匙、欺骗同门子弟而跪地受罚的羡良羡诚兄弟,正在烈日下念诵族规。冯昱然坐在紫藤架子下面,冷眼望着他们。至于冯昱然,因为砸坏花瓶的缘故,被扣了两个月的月钱,对此她颇感不公,但没有多做争辩。

紫柳道人走到冯昱然身旁,询问她。

她回答道:“师父,无关我究竟有没有寻到出路,他们都该罚,该狠狠地罚。”

紫柳道人伸出手,摸摸少女的头顶。

在温和的安抚下,她的神情松缓了些许。

“我没理由就这样任由他们欺负……师父,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都是约好的。他们故意让所有人都学会了牵引法,好使我一人难堪。仔细想来,其余人或许根本不是从爹娘兄姊那里学得的法术,至少不是自个儿想学,而是乐呵呵听从了羡良羡诚的诡计,如此,便可以一同看我的好戏。”

“为师明白,如果真有勾结,自然是他们不对。”

“我……恨不得让他们也尝尝这些滋味。”少女咬牙切齿,唇边却露出笑容,“我日后定要将他们踩在脚底,好生体会不能反抗、无法驳斥的弱者,究竟是如何苟且偷生、如何走投无路的。就似现今的我。师父,我欠了谁人?我负了谁人?我从没有!”

说着,她几乎要落泪了。

紫柳道人看到少女的年幼的面容,那双眼睛含着怨恨,但也含着孩童独有的柔软的委屈。他叹口气,把落在女孩头发里的紫藤花拨到地上:“人心,不该种满怨恨,你可知道?”

少女低头,看着足尖旁的蚂蚁。那些小黑点儿爬进落下的紫藤花蕊中,搬运着花粉和蜜糖。如此庸碌,如此寻常。

她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的。”

那时候,她确是觉着自己知道了。但往后,她次次发现,自己根本不该知道。她就应当如被触怒的疯犬一般撕咬下他们的皮肉,不然,该当如何解心头之恨。

而她冯昱然,自然是如何想,就如何做。她现今也正在如此行事。

“你怎么又不同我说话?”

黑蛟探头过来,顶了顶她的胳膊,几乎把她推下屋檐。且不是用龙首,而是用人头。

她扶住底下的瓦片,稳了稳身形:“所以你又是哪些地方不懂?”

“不是听不懂,而是觉得奇怪。”

“奇怪?”

男子身披一件外袍——因为在所有少女的衣物中,他也只套得进外袍里——束起腰带,勉强算是穿了一件衣裳。他用生着尖利指甲的手托着脸颊,看着少女:“我只听你讲了这个故事,但没有因没有果的,我还是没懂你为什么要回到这里,又为什么非要知道自己父母的下落。”

“原来你最开始问的是这个?”少女撑开手臂,慢悠悠打了一个哈欠,“不过,我所讲与你听的事情,并非不是原因。”

“所以我说,我没弄明白。”他虽口吐人言,但神态并不像人。那双几乎覆满眼眶的金色眼珠缓缓游移着,在漫天星光下逡巡,“虽说我也曾与人类相处过一段时日,但是非要我在短短几十年里,弄清楚你们的繁复规矩、所思所量,那也实在是把我想得太仔细周到了。”

二人坐在屋脊之上,往下,看到的是从来无人打理的小小院落。

院落中央丛生杂草,一颗桃树歪七扭八地叉出枝丫。

已是午夜。这院落因为太小,以至于在黑暗中也生不出任何恐惧来。

若善、若蕴这对双生兄妹,正在瓦下安睡。

少女朝下望着这方属于自己的院落:“现在回想,那倒真的只是一桩小事,但通过这件小事,我便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忍受不了在燊文氏宗族中度过的生活。我年幼而轻率的日子,终结在那阴暗而有趣的书院一夜。而如今的好时光,我可不想又白白奉送给这沉闷僵化而阴险无耻的燊文氏。”

“我对你们人类的了解不多——小白他的家庭很简单。不过我也知道,家庭不该是你说的样子。小白以前和我啰嗦过好多,什么举案齐眉、什么承欢膝下……”

“那些是千里挑一的福气,我求不来的。”她停了停,又说,“或许大多数人,都求不到。”

“如若那确实是你们所追求的幸福,那我得说,小白确实比你要幸运地多了。”

“他是仙人,自然比我要悠游些吧。”

“他后来是肉体凡胎。在穆国遇到了喜欢的姑娘,成婚以后,子孙满堂。”

冯昱然似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幅过往的图卷。男人的眼睛里倒映着星辰之外的地方,既近在咫尺,又远如山海之外。

“听起来很有意思,”冯昱然笑了笑,说,“等以后,一定要好好听你讲一讲那位白衣仙人的故事。”

“不如现在就给你讲一些。”

“不行,现在你得听我说。”

男子不满地扭动颈部:“你说着说着,又不知道魂飞往哪去了。”

“人总是这样,一回忆起往事,就没完没了。”冯昱然笑笑,攀住他的肩膀,站起身,在屋脊上走动起来。白袖似鹤羽,闲庭散步、如履平地,“刚刚同你讲的,是莫约十五年前的故事,还有更多的,是在后头……”

“等等。”墨纶喊住她,“你说十五年前?”

“怎么了?”

“我虽然辨认不清你们的年纪,但你必定没有超过二十岁,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你说十五年前,那你莫不还是个娃娃?可你又提到……”

“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冯昱然这回,看上去是真的被逗乐了,“我今年三十又一了,十五年前,是十六岁。”

男子愣在原地,金灿灿的眼睛一眨不眨。

少女接着说:“但你若是要按照常人算来,可以只用当做半数。”

“半数?”

“也就是,若与寻常人相当,那我如今应该是十五六岁年纪。至于那时候,就是七八岁。所以你大概是有误解了,”冯昱然灵巧地转回身,又走到他面前,“我说那时候羡良羡诚是二十五岁左右,其实不过十二三岁。十二三岁的男孩调皮不懂事,七八岁的女孩单纯好骗,这整个儿的故事才说得通。哈哈,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在听的,怎么刚才没有疑惑?”

“我哪里弄得明白你们人类的事情。”墨纶作势要伸手来够她,冯昱然往后跳了一小步,足尖静静点在青瓦上。他捞了一下没有捞着,“真是古怪了,你怎么看也不像是……我明白了,怪不得,我一早就觉着你们燊文氏闻起来很特别。”

“这倒是没听过,怎么个特别法儿?”她问道。

“有树木的味道,就像你们燊文氏大院中的那棵老桑树。”

“那是神木,叫做‘炎定’。”

“总之就是闻着很相像。所以我现在懂了,你们燊文氏,是被那棵老树所庇佑的——我猜的对也不对?”

“猜得对。”冯昱然盘腿坐下,这回是正对着他,“神木年岁悠久,燊文氏子弟亦享倍于寻常人的福寿。因燊文氏自古与辅央氏通婚,如今两族皆享有如此遐龄。”

男子点点头,似乎听得极其认真。

冯昱然接着说:“传闻上古天帝镇压东方凶兽时,曾以此木为枪戈。若是放火于炎定神木,其可通体缭绕青焰,而木体不燃;是谓旺火而不焚。自燊文氏在此地建居,千年来不曾有火害。”

“等等。”墨纶再次打断她,“你说,千年来不曾有火害?”

“家史如此记载,真假我如何知道?”这样说完之后,少女的眼中露出一丝狐疑,“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看,记载有假。”在黑蛟所化的那张虽有人形却无情态的脸上,此时流露出疑惑来,倒是显得稍许亲近似人,“当你回到燊文宗族第一天,跪在拢青堂前时,我就分明闻到了焚火的焦气。且不是一星半点,而是笼罩在整座屋宇之上,渗入土中数寸。由北至南为燊文宗族所修府邸中轴,其上所修建筑,都沾有那股味道,可见是大火。”

“你的意思是,如今那些院落,都是重新修整过的。当年的焦火气味渗入地下、难以去除,被你闻到了。”

“大概是如此没错。不过你们人类,究竟是如何修理屋子的?”

少女没有回答。她蹙起眉心,抱臂思索。夜风将衣袖与碎发一并吹拂起来。

“我怎么从不曾听说过火害之事?”她轻声喃喃,“莫非火害,是我在离家五年间——不对,我跪在拢青堂前时,所看到的那块匾额,与五年前分明没有不同。要说我,跪在那儿的次数可真不少,整个燊文氏上下,我若说自己排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拢青堂廊柱上的木纹,我更是熟记于心,提笔可画了。”

她说着,冷笑起来。

“恕我多少表达些许疼惜之意。”墨纶真像是有几分同情。

“你觉着,那大概是何时发生的火害?”

“总之,火害距今必定不超出五十年。再往前,就很难闻到了。”墨纶用锋利的指爪点点自己的鼻子,“这我可以确定。”

“有趣。”

“有趣?”

“这不会是一件小事。因有神木庇佑,能在燊文宗族内引发火害,便必定不是小事。依我看,也不太可能会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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