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要冻死的时候,她看见了天使。
她孤独地坐在雪地里,像没有火柴的卖火柴小女孩。
她还有最后一根烟,但是没有火,且或许那根烟被雪弄湿了,压根儿点不燃。就在她想要花费最后一点力气站起来向路人借火的时候,她看见了天使。
自己大概快要死了?
这么想着,她把烟叼在嘴里,呆呆的。
或许自己还是应该站起来,但不是借火,而是讨钱。但这个世道,讨钱比借火难太多了,人们不介意不小心损失一个铜制外壳的打火机,却不愿意递出几枚硬币——虽说她本来就想着,如果借到了“火”,她决定把打火机抢过来,不管外壳是什么材质,只要里面还有燃料,能给她取会儿暖就行。
总之,她没有站起来,依然坐在墙角的雪地里,而那个有着漂亮放光的白色翅膀的天使正缓缓从天穹的某处落下,最终停在她面前,半浮空于风中,扇动着宽大的翅膀。那些翅膀和那条白裙子仿佛会落下亮粉似的。
“太冷了。”她说,“别扇你那对大翅膀了,太他妈冷了。”
天使闻言,露出尴尬的神色,将赤裸的脚尖点在地上,再放下脚跟。天使收起翅膀。
“所以,我是要死了?”她问道,“你来接我上天堂?”
“不不,你误会了。”天使发出动听的声音,“我并不是负责这个。”
天使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当然这更像是一个代表意义浓厚的姿态,而非喉咙里有痰,想来天使也是不会有痰的。
“您被抽中了。”
“抽中了?”她把烟拿下来,她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发紫,动起来颤抖不停,握住烟时也没有什么触感,“我是抽中了什么?天堂门券?参观资格?”
“是问卷调查。”
她愣住了。
“问卷调查?”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冻麻的嘴唇,发现舌头上没有一点唾液。她只好放弃了,同时也放弃了借火,“可你看,我就要死了!你不该为我——”
她也咳嗽起来,但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她的喉咙干涩无比,咳嗽起来时气管几乎全部破裂。她尝到强烈的血腥味。但并不疼。寒冷已经就要夺走她的身体了。
“那么,我们开始吧。”天使道,同时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张纸和羽毛笔。
什么年代了,还用羽毛笔。
“首先第一个问题。你有宗教信仰吗?”
“我要是有,落到这个地步也该没有了。”她一边咳嗽,一边含讥带讽地回答。
“没有。”天使用羽毛笔写下几个字,“第二个问题,你认为迄今为止的人生,你有罪吗?”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份问卷。问卷就是提一些问题。”天使耐心地解释道,“所以,你认为自己有罪吗?根据我们的调查,你曾经吸毒,这是违犯人类社会规则的,你还没有回去看望母亲最后一面,这也是不道德的,另外你杀了人,这更加是——”
“我不认为自己有罪,随你们怎么觉得。”
她的背上至今留着儿时母亲印在上面的十多个烟头印。痛苦的童年使她堕落。
她也曾经苦苦挣扎,甚至戒了毒。她从戒毒所出来时,告诉在里面时常照顾自己的医生,她一定会振奋起来,为自己找一份好工作。
她也的确找了一份工作。她试着体面地活过。
“好吧,你的答案是,你认为自己‘无罪’。那么第三个问题。你没有结婚,但是失贞了,在你看来,你是肮脏的吗?”
“失贞?你他妈怎么敢这样说——”
天使飞快地打断她,同时皱起眉头,似乎认为她的不配合是在无理取闹:“请回答问题。你被抽中了,要完成这份问卷。”
“我不管这是什么狗屁六合彩似的玩意儿,还是你们老套地伸手从盒子里抓阄……”她的情绪太激动了,又咳嗽起来,肺里像破了一个洞。她回忆起那所谓的“失贞”,她的第一次献给了学生时代的恋人,至于之后被抛弃,那是另一个关于走向堕落的故事。没错,她是杀了人,这也是为何她无处可去,坐在冰天雪地里等死。
在她终于振作起来的那段时间里,她找到了一份在小公司做前台的工作。她本本分分,且乐于学习,为所有人端茶倒水。昨天晚上她被老板和同事灌醉了轮奸,她醒来以后,用酒瓶砸碎上司的脑袋并且逃走。之后她为了躲避警察,开始在街上游荡。
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或许有人与她经历相同,但唯一的不同在于她们忍耐了并且没有杀人。她不知道她与她们的情况,哪种好一些。但总之她做了,并且不后悔。
“这样吧,我们跳过这个你讨厌的问题。那么……”天使用宽宏大量的语气,做出妥协,“第四个问题,你有行过善事吗?”
“我给流浪狗喂过东西,我帮朋友带过小孩,小学的时候我为了哄同桌开心,帮她折了很多纸星星,”她麻木了,混乱而仔细地回忆着,“有一次妈妈回来的时候喝了太多酒,吐了一地,我为她擦了身子、煮了糖水……这些算吗?”
“姑且。”
羽毛笔“唰唰”写下去几行。
她还想说些,但被天使打断了,天使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这个问题,或许因为要写很多字,或者很难总结:“接着,第五题。你有过爱人吗?”
她再次试着吞咽,但依然没有任何唾液:“我爱过两三个。我知道他们都不爱我。”
“那些是真正的爱吗?”天使进一步询问。
“什么?什么是真正的?”
“无私,并且友善。”天使耸耸肩,看到她茫然的表情,于是补充道,“比如说你被爱人伤害之后,你有怨恨他们吗?”
“当然有。但——”
“那么这不是真正的爱。”天使不由分说地动着羽毛笔,写下答案。
她已经感到了绝望。
生命伴随体温流逝,让她的眼角看到黑色。
“第六个问题。你对目前你所生活过的世界感到满意吗?”
“不。”她微不可见地摇头。她本来是想要用力摇头的,可她没有力气。
“第七个问题。你有想过改变周围的环境吗?”
“我做不到。”
“第八个。你认为和平是人类最终需要走向的终点吗?关于这个问题,你们人类中有很多哲学家讨论过呢,”天使得意洋洋地卖弄学识,“当然了,关于‘和平’又有很多定义,都很不一样……”
她无言。
“你认为?”天使追问。
“我不在乎世界和不和平。”她最终这样回答。我已经很不幸,只有幸运的人才有资格和余裕来讨论别人的社会环境和平与否。她想要这样说,但她几乎气得想笑,结果再次猛烈咳嗽。
又开始下雪了。
雪片重的厉害,砸在她的头顶和肩膀。她的双腿完全冻住了。
“好吧,第九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如果现在你可以做一件好事——帮助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她想说“滚”或者“去你妈”。但想到这是最后一个问题,而面前这问卷调查者到底是一个天使,无论多么莫名其妙,至少是个洁白的天使,她让自己尽量努力回答:“我想帮自己找一个温暖的地方,或者至少把手上的烟点着。”
“你是说你选择帮助自己吗?”天使感到不可思议似的看着她。
“我就快要冻死了,如你所见,我……”
“你是多么自私啊!”天使高呼起来,并且在快速写好最后一行字后,收起纸卷和羽毛笔,像是一个想要快些远离下水道老鼠的体面人,“你是个可怕的、无可救药的罪人。无论怎样,感谢你完成了这份问卷,你的使命完成了,虽然你的回答过于敷衍和邪恶,但你至少配合了我的工作。那么,就此别过吧!希望你最终能够洗涤心灵!”
天使扇动翅膀。
强风把落在地上的雪片刮起来,飞到她脸上,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她开口道:“既然如此,至少……”
天使低头看着她。
“至少给我点个火。”她用尽力气说,“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你不是天使吗?”
天使露出怜悯的神情。
她把手微微抬起来,而天使只是摇了摇头,瞬间挥舞翅膀,消失在了不停落雪的天空。
夹在指尖的烟卷在一阵哆嗦之后落到了雪地上。
她再一次孤独地坐在雪地里,像没有火柴的卖火柴小女孩,唯一拥有的东西是无法点燃的烟卷。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什么事情来打搅她,她很快,并且平静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