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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

1.

那个男孩从屋外走进来。他看着还太小,身子骨刚开始拔长,套着一件过大的灰绿色夹克衫,脸上有淤青。不过在这个边缘地带,孩子们普遍在体毛刚冒头不久就自以为是成年人了,且希望从所有成人的权利中占据一席之地。

所以他或许是想来为自己找个乐子,反正这里的女人都很便宜。而且她们喜欢年轻人,当然,尤其是英俊的年轻人。有时候她们不是那么拮据,便向他们随意地收取一点费用,直接全部交给我这个收提成的皮条客。

“难道是打算来这喝果汁么,小子。”

我慢悠悠点燃了劣质烟草,还是决定这样问一句。

他看着我,或许是下意识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一块血痂。简直像一种威吓了。他看起来挺能打架,可惜当保安还是太小了。我确实缺一个保安,距离前一个吸毒又喝酒结果被打死的家伙,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谁会来这儿喝果汁?”他说。

相当不错的眼神和虽然稚嫩,但是相当不错的声音。

“不喝东西就出去。”我用相对还算缓和的语调,摆着手赶人。

有些姑娘们已经凑上来,象征性地扶住我的肩膀,一面探头看他,一面出于良好的职业习惯,低腰露出衣领下的丰满乳房,或者扭动自己那一把好看的水蛇腰。我的姑娘们都挺棒,就算不漂亮,也有自己的独特脾气。不过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从来不会“以权谋私”——大概可以这么用吧;按照客人们的说法,就是我的眼里只有钱,和钱。

但我认为这种说法很不公平,我只是找不到比钱更加值得让我喜欢的东西而已,总之……

啊,我的过去和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所以也就不必提起了。

——对面的男孩脸有些发红。

我大致理解了,他应该是想来这里摆脱cherry boy的身份,正式成为那种在这儿随处可见的、满嘴荤话、见到女人连脑子都不动便老二挺立的“成年人”。

也罢。我开口:“我们店里的姑娘不会太贵,看你那么小,可以再便宜——”

“可以在这家伙开的价码里再减五成。”一个姑娘抢着说。

“再减九成也行。”又一个姑娘凑上我的肩膀,还偷吧台上的橄榄吃。

我不由得深深叹气。

“我不是来——”男孩褐色的皮肤快速泛红,“我是听说你们这儿缺个保安。”

男孩现在有点儿不太确定了。

不过他显然是个脾气倔强的男孩,他好像不太习惯把脚步往后退。

“行了,别吓唬他。如果他真成为你们的小保镖,早晚会是你们嘴里的东西。”我从冰柜里翻出本来是买给自己喝的汽水,邀请他往里面来,“姑娘们,自己去找点乐子。你……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呃,没有?”

“他们叫我……野狗。”

“好吧,总之你没有名字。”我叼着烟,撬开汽水瓶,“男孩,我们找个没有母狗发情味儿的地方谈。”

姑娘们浮夸地哀声啁啾了一会儿,不忘拿走更多的橄榄和柠檬,然后才扭身而去。金发的“阿芙洛狄忒”走到酒馆门外伸懒腰。瞧瞧我的姑娘们多美,简直可以用每寸皮肤去换黄金——可惜这是贫民窟的窑子,女人的价格低贱。换在城内……听说模特走一次台的钱就够我再开十多个窑子。

我带他到里头去,坐在破破烂烂的沙发上。

我们谈了大约五分钟。

最后我做出了决定,在下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前来应聘之前,我可以暂时收留这个无处可去的流浪儿。想到自己算是在做善事了,本以为良知会让我感到快乐,没想到还是白白花钱的痛苦占据了上风。我往他脸上吹了好几个烟圈,把他弄得咳嗽不已。

我让他抽纸牌,他两次抽到了J。红桃和梅花。

“Jack,骑士——不错。那就叫你J了?”

“嗯,无所谓。”

“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我又忍不住把烟喷到他的脸上去,看到男孩挤眉皱脸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抽烟?”

“没钱。”

“有理。”

无论如何,这张破沙发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男孩的卧床。

 

2.

J太小了,和那些一身腱子肉花纹身的保镖比起来,毫无安保作用。更多时候他只负责打水拖地、擦吧台、擦酒瓶、洗杯子。我们遇到难缠的客人时,更多时候也就只能忍气吞声吃点亏。

J确实很凶,也够聪明,他在自己的街区曾以挑衅警员小有名气。但因为脾气的缘故,没能成为那一块儿的孩子头,所以不是“领犬”而是“野犬”。他有点孤傲,又坦率过头了,这种性格虽然讨人喜欢,然而非常无用。且他和这里的所有孩子一样,想的最多的是吃饱和活下去。

我的乐趣一般是在早饭后数钱——对于我的店来说,早饭约等于晚饭,是最丰盛的一餐——现在则变成一边数钱,一边看着J坐在面前大快朵颐。年轻人吃饭时那副好胃口的模样,果然谈得上可爱。难怪母亲们会不厌其烦地喂养自己生下来的肉块。

我的胃和肺都不太好。话虽如此,能够在饭后抽上一口黑市里能搞到的最好的烟草,于从艰苦无赖的童年走到更为无赖的中年的我来说,是绝妙的幸福了。我发誓不沾毒品,又发誓不在自己的店里喝醉——我真是有够蠢的。然而发誓就是发誓,哪怕我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也还是觉得不能违背誓言。

J看我咳嗽,总皱起眉毛,连同那只孩子气的圆鼻子一起发皱。

J不肯叫我“先生”,非要和姑娘们一样叫我“蜗牛”,出于尊敬,再在后边加一个“老板”,不伦不类。我怀疑他其实清楚这外号是一种讽刺,所以才故意坚持。我为什么叫蜗牛?这和我的散漫慵懒没有关系。蜗牛把房子背在身上走,贪婪而自食其果;蜗牛雌雄同体,而我也不动我的姑娘,被骂做一毛不拔的同性恋。

“蜗牛老板。”他开口。

“人早晚要死,肺病和其他的没什么两样。”

趁他说出“别抽烟了”这句话之前,我朝他摆摆手。

因为要是真的听到他那样说了,没准心情会很不好。

“老板,别抽烟了。”然而J是个耿直的人,他木愣愣地非要把心里话说完,“肺有病为什么还要抽烟?难道不痛吗?我看你每天咳嗽,浑身不舒服。而且老板你明明有钱,怎么不去医院检查下——”

“那你既然是肉体凡胎为什么还要打架,不痛吗?”

J是吵不过我的。

他埋头把饭巴拉进嘴里,我悠闲地吞云吐雾,一边数他的工资,一边笑起来。他吃东西的样子实在可爱。既在意我手上的钱,又在意饭碗里的肉,又在意从我嘴里鼻里吐出的烟。

那双大眼睛亮得漂亮。

要是他再大点儿,就不会这样漂亮了。他会围着我的姑娘们转儿,大眼睛变成苍蝇眼,嘴里嗡嗡嗡个没完,也会变得没心没肺,觉得饭菜没什么可贵。

人是糟糕的东西。我见得多了。

我对姑娘们好,我敢说比天下任何人都对她们好。

生病的时候,我给她们弄药吃,而她们的父母不会给她们看病,她们的兄弟不会照顾她们,她们的情人早就脚底抹油没了影子……话是这样说,抛弃她们的事情,我也做过很多很多。人的命太短也太脆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刚刚攒钱开了这家酒馆,隔壁家的男主人死了,留下无依无靠的女儿。之前总听那人说自己的女儿学习好,以后会有出息的。那女儿十来岁,和现在的J一般大。然而和J 这样的男孩不同,十来岁的女孩出路更少,却也更容易找。

她成了雏妓。也是我的第一批姑娘中的一个。

我想着照顾她,我允许她上学,甚至出席家长会。

但后来她说她不读书了。学校里有人发现她晚上在做的营生,纠集了十来个同伴,把她拖进学校的绿化带轮奸。我并不想去理论,或是挣个长短,我清楚没人会站在她那一边儿。我问她想不想换一个附近的学校,那里的孩子都是混一片长大的,虽然都坏,但是也都懂规矩、都知道彼此的价码。

她摇摇头。

隔天她跟着一个客人跑了。

几年后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拖着一条跛腿,翻起裙子擦拭下体的脓血,她靠在路边上,嘴里不知道嚼着什么根本不该塞进嘴里的东西……二十多岁的女人,没有家庭、没有孩子,还得了性病;她没能逃离这里,也就是完蛋了。

这不能说不是我的错。

我不是不能伸手拉她一把。

但我也不会为此愧疚太久。只是她的眼睛还时常在我眼前晃个不停。

是大而亮的、十来岁时的那双漂亮的眼睛。

我他娘的就是太善良了,我自己也知道。谁该在乎旁人的死活呢?

 

3.

“蜗牛老板,我想过了,我认为打架和抽烟是不一样的。”

差不多两个月以后,J突然这么对我说。

“啊?”

当时我正把蛋液和培根倒入锅中。

J站在我边上,眼睛盯着锅。

我的“阿芙洛狄忒”昨天晚上玩得累了,喝得多,赚得也不少。她沉默不语,收起笑脸以后就像带刺的人偶一样,她趴在水槽边呕吐。

呕吐的声音和气味都无法阻拦J对培根煎蛋的渴望,他就是这点让我特别喜欢。

“不打架活不了,不抽烟可以活。”他认真地说,同时认真地盯着滋滋冒出油泡的培根肉。

“不打架活不了?”

我的厨艺仅限于使用锅铲,我把培根蛋划作两半:“爱神,吃点东西吗?”

“阿芙洛狄忒”把沾到胃液与呕吐物的金发拨到耳朵后面,摇摇头,扶着墙壁缓缓走开了。

“不打架可以活。”我把自己的话接上,顺便把培根煎蛋滑进爬满裂痕和碎口的陶瓷碟中,“不过你作为本店的保镖,还是需要干架本领的。J,你有想过去学校吗?”

他用叉子把培根和煎蛋大口拨进嘴里。

他用那双大眼睛瞅着我,好像白痴似的什么也没想。

男孩的腮帮子里塞满了食物,含糊地问:“……她最近怎么了?”

“她?”

“阿芙洛……”他似乎咬到了舌头。

“‘阿芙洛狄忒’——你也叫她爱神就好了。这儿没人知道她原本姓甚名谁。没准和你一样,压根儿就没有名字。你问她怎么了?”我从耳上摘下烟卷点燃,“J,你喜欢她吗?她卖得贵,但那倒不碍事儿,我可以帮你付她的钱,作为员工福利,让头牌给你破处。”

男孩至今无法招架这类浑话,好在习惯了用面无表情应对,不过那眼里还是显出听多了玩笑话又不知如何辩驳的无奈与困窘。我也喜欢他的这点儿惹人发笑的天真。为了让他好好吃饭,我再次自己接话:“不过奉劝一句,你可别惦记上她。”

“她遇上了什么麻烦事?”J终于把嘴里的第一口食物咽下去。碟里也就少了一大半了。像天狗食月。

“漂亮的女人自然有一堆麻烦事。”我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烟草的烟雾从鼻尖喷出来,穿过他蓬松的发梢。他分明早已闻惯了味道,还是非要做作地挥手扇风,“和神话里一样,爱神有个儿子。孩子总会带来一堆麻烦,首先是奶粉钱,然后,你要不要让他上学呢?如果待在家里,隔壁的恋童癖……”

J无视我的胡话:“她有儿子?”

“在这儿的哪个姑娘肚里没装过孩子?”烟没了,我摸索衬衣口袋,“不过‘阿芙洛狄忒’的儿子是十四岁时候生的。那时候她还不晓得避孕和打胎。是亲兄弟强奸后的产物。但她到底把他偷偷养着。”

我没找到烟。

我揉搓手指,叹了口气,决定长话短说:“最近又有只可怜的小苍蝇,沦为了爱神石榴裙下的疯狂追求者。听说是一直想带她走,我看阿芙洛狄忒也心动了。但她肯定是从来没向那年轻人提起过自己的儿子。这片区的条子头儿——你应该也见到过的,他也算是这里的常客——许诺给她的儿子办证件,送他去上学。所以你知道了,这事儿难办。”

我把锅中剩下的一半培根煎蛋倒进J的碟子里。

“或许她会抛下儿子吧。”

我坐回沙发里,伸手到硌着屁股的地方摸了摸,果然在这架破旧沙发的缝隙里摸到了烟盒(不过它为什么会掉在这儿?)。打火机又滑落到了地上。我不由得开始哀叹自己倒霉的生活,弯腰去捡,这动作卡着了气管,喉咙发痒,于是一大阵咳嗽。

“老板这样觉得?”

我听到J口齿清晰的问话。

他平时说话带着很浓的卷舌口音——含糊如同蛤蟆皮,活像是下等人的招牌,不过认真起来就清晰多了。

我直起身子,看到J用那双玻璃球似的装不进任何东西的眼睛望着我。又好笑,又让人有点儿生气,觉得他太蠢。

“你不这样认为?”我翻开打火机盖子,点着烟卷,“她该为自己着想。”

 

4.

“阿芙洛狄忒”跑了,跟那只“小苍蝇”。

她溜走后的第二天,她的孩子来过这里,满脸不知所措;我给了他一些钱,支走了他。第三天,那孩子被人打死在了家里。那是个好看的男孩,和他妈妈一样是纤瘦身子,头发是干干净净的金色,衣服也很整齐。

他们说那男孩被打死前后边儿就流满了血和精氵夜,脸蛋、胸口、把儿上全是烟头印子,死后还被倒挂起来吊在窗户外头。他的手上有擦痕,一看就是警员的手铐磨的。

“她没跟那个条子真算是个好选择。”我这样和J说,“那种男人的许诺可绝不能当真。”

J不说话。

我坐在吧台里,看他擦洗杯子。

姑娘们都已经歇息了。她们也谈论“阿芙洛狄忒”,但她们更多时候谈自己。谈她们自己的情人,谈她们自己的孩子;胆子大而又已经濒临绝望的,试图谈论自己的未来。

“幸好她跑了。”我继续说,烟卷夹在指尖,滚得有些软皱,“那种男人就算现在凭着关系在这里当‘上等人’、耀武扬威、许诺给女人钱和房子,早晚也是被关进监狱的货色,不然就是被报复暗杀?要知道憎恨他的人可以排满一整条街,我看现在你也是其中之一了。”

J擦着杯子,抬起头看向我。

他昨天被闹事的客人用啤酒瓶砸了脑袋,现在有一只眼睛还肿着,不太睁得开。

我被他看了一会儿,心里涌起无名的火气。我站起身,烟卷从指间掉了下去。我咳嗽起来,骂骂咧咧地弯腰寻找。烟卷似乎是滚到柜台下的缝隙里去了。我踹这破柜子一脚,抬头发现J还在看着我。

他开口:“老板,你——”

“闭嘴。”我呵斥道。

别说出“你原本不是不可以帮他一把”这种话。这我也知道。如果那天那个男孩来找我的时候,我不是把他赶回家里去……可是难道我该收留他吗?还是说我该送他到火车站去,给他买张世界另一头的票?我没有这种义务。我也不知道他会为自己母亲的罪过买下这样大代价的单子。再说他的母亲又有什么罪?

这些事情,所有的这些事情,到底离我很远。如若近了该怎么办?我当然也想过。因而我庆幸自己不是女人,也早已不是孩子;我庆幸自己没有家人。

“老板。”J非要坚持说完。

我捂住脸长声叹气。J这家伙真的从来不懂得看人脸色,也没有半点儿体谅人的良心,亏得我到现在还没有把他赶走,我又不是什么湖中仙女,鬼晓得我是怎么……

“老板,你别抽烟了。”他说。

 

5.

后来我还是戒烟了。

这个决定挺突然,和我自己的健康也并无关系。

当时我坐在街区犄角旮旯地儿的小诊所外头,里面是一个因为取出子弹而哀嚎如杀猪般的彪形大汉,我前面还坐了几个或是满身流血、或是面色如同毒蘑的病人。

脑袋已不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打滚那般晕眩,耳朵还在嗡嗡作响;我低头看看,发现胳膊被缠上了几圈绷带,看得出这样做的人是相当努力认真的,因为那些绷带虽然丑但是厚得吓人;我的指尖还能动弹,血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停止流淌了——总之并无大碍。

对面墙壁上挂着钟。

十二点。十二,梅花方块红桃黑桃J。十二点,如果时间没有错,也就意味着我并没有晕过去太久。

我一边呆呆望着那只钟,忍受着脑袋里的嗡嗡噪音,一边伸手摸索口袋。

“蜗牛,找烟?”

不是J。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边上。

无所事事的男人举着酒瓶押酒,背后是狭窄走廊的尽头。外面似乎下雨了。

我认识这个男人,他是店里的常客之一。

“你送我过来的?”我浑身没劲,摸了一阵子,什么也没有,只得把手重新靠回油腻腻的座椅扶手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烟卷朝我递过来。

我盯着那支烟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已经决定戒烟了。”

这个主意虽然现在才经由这句话正式定下,但这不是说它曾经作为一个念头存活过很久。实际上,它始发于几个钟头前我被一拳打倒在地的时候——也就是脑震荡将我送入黑暗的前几分之一秒。

我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了一个下午的烟盒。是的,烟盒。

那只烟盒是从J的口袋里滑落出来的。

由此我也就知道了,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为何我总会找不着烟盒,又总会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例如沙发缝和酒柜背后,不经意地翻出烟卷来。我原先还以为是自己马马虎虎的性格越发严重,以及自己到底迈入了中年的缘故。

这个下午,我记得自己把烟随手塞在了裤子口袋里,可是当夜场开始时它就不见了。

我站在吧台后面,姑娘和客人们不停地来这儿点酒。钞票经手的感觉好得很,然而嘴里少点烈性烟草的气味,还是让我感到美中不足。

我咳嗽着,与人攀谈、说玩笑话,偶尔J过来收拾杯子碗碟、从抽屉里替客人拿避孕药和避孕套,他又和我叨念起去医院检查肺部和戒烟等等这些老妈子似的话,把我和我的姑娘们、姑娘的客人们逗得哈哈大笑,他就有些难堪和愤懑地走开去了。

夜色渐渐浓黑,喝醉的酒鬼开始闹事。

具体是怎么样呢,当时我正站在吧台里为熟客表演新研究出的扑克牌魔术,所以并不太清楚——总不过是赖账、砸东西,或者是想要在姑娘们的嘴里撒尿,种种糟糕的恶劣酒疯。

这酒鬼是个还算有名的打手,从前当过几年警员,现在是在地下打拳。

J走过去,显然是和他发生了争执。

“别打!J,不要和他打!”我只来得及喊上两声。

男人一只手就完全抓住了J的脑袋,把他往墙上撞。我之前说过,J很凶、从不服输,果然他当下既不逃也不躲,朝男人身上扑过去。可他再怎么凶、再怎么聪明机灵,也只是个十来岁的男孩,不够重,也不够强壮。男人握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折,骨头碎裂的声响简直是清晰可闻。

从J的口袋里掉出了什么东西,那时我无心留意。

我匆忙翻出吧台,跑过去试图劝架。

当然,和醉鬼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讲。我好不容易站到他和J中间,弯下腰想要扶起J,男人却不由分说闭着眼睛挥拳过来——击打下颚骨造成的震荡和眩晕感让我倒在了地上。同时我很不巧倒在碎裂的酒瓶上边,胳膊像海绵似的扎满碎片。

眼角逐渐泛起黑色。

就像有烟雾在眼里冒着,一点点把疼痛变成热乎乎的麻痹感,一点点遮掩住视线中晃动的地面。我忽然看到一只烟盒与我一样,躺倒在不远处。

我与它平视,并意识到这是下午我曾经拿在手里刮弄过的烟盒,它的盖子边角留下的皱纹就是证明。我也意识到,它是从J的口袋里掉落下来的东西。

“老板,你别抽烟了。”

——原来J不仅这样说,他还使坏。他偷走我的烟盒,藏到角落里。

如此说来,J似乎已经这样做了有好几个月了。

这小兔崽子……

我望着那只烟盒,它也望着我。

我幻想自己从那烟盒里面抽出一支烟来,点燃吸上一口,又按灭在掌心,烧出火辣辣的印子。

然后我要对J说——这时J应当用他的漂亮的大眼睛,毫无生趣地瞅着我,我说:“好了,J,你赢了,我以后不吸烟了。买烟的钱攒下来,让你去上学吧。”

随即我彻底昏倒过去,没来得及试想J的反应。

再后来就是现在了。

破钟滴滴答答走着。

我回想之前发生的事,包括昏倒前脑子里转过的一大堆东西。我竟忍不住感到有些飘飘然,就好像自己拿到了诺亚方舟的门票似的,恨不得现在就走到船上去;我现在就想对J说说那些话,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对了。

“J在哪儿?”我问,“他的伤怎么样?”

男人扬起眉毛看了我一会儿。

“我猜你会有点儿伤心。毕竟我看你收留J挺长一阵子了。”男人耸耸肩,用手里的酒瓶口搔搔脸颊,又指向我的手臂,指着手臂上的绷带,“这玩意儿是他给你缠上的。他自己只有一条胳膊好用了,所以做起来挺费劲。那时候和他干架的大个子走出去从车上摸了枪,走回来,穿过人圈,在男孩背后举起手照着脑袋就是一枪。这不仅仅是J,实在是谁都没料到。不过崩完一枪之后那大个子倒头就睡,没再继续闹事。放心吧蜗牛,你的店没坏。”

放心吧。店没坏。

枪?

我会有点儿伤心?

J?

湖中仙女,诺亚方舟,烟,阿芙洛狄忒,学校……

梅花J,红桃J。黑桃。

那些大眼睛。

J。

我哆嗦起来。

我看男人还把烟揣在手里,伸手要了一根。我没有打火机,又抖得厉害。我开始咳嗽,咳出一股血腥味。

男人给我点了火。

我看着夹在指间的烟卷,细微的火光和朝上升去的、弯曲的烟雾。

我把烟头按灭在污迹斑斑的墙上。那些污迹是鼻涕、痰、血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抽过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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