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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春

她陪着小姐长到十六岁,从三岁起开始听小姐念诗经和论语。等到小姐十一二岁的时候,突然这世界似乎就变了天了。

先是有一个穿着奇怪短装的男人,怀里抱着一只盒子,盒子上安着一只金色的大喇叭,他进入了后院,开始教小姐说奇怪的洋文,还写奇怪的符号,说那是数字。后来又有什么教书的女先生,从不落下一天报纸,读各式各样的小册子……小姐十五岁,院子里挂起来很多红灯笼,庆祝小姐考上了哪里哪里的学堂。

小姐对她是很好的。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

小姐的父亲是经商的,在乡下有几亩田,两三家佃户,她是其中一家的女儿。

小城里种很多桃花,后院里有种,出了后院,走过一段廊桥,又是开满桃花的缓坡。缓坡尽头有一道古老的墙,人们说那是宋朝的遗城,现在修修补补,成了眺望观景的台子。

小姐比她贪玩,也比她更大胆,大概不到七岁,就已经晓得要到外头去玩。

小姐喜欢读志怪故事,喜欢那片桃林,给她讲小倩、婴宁。

她时常在有雾的早晨被叫醒,小姐牵着她的手——她比小姐略长两岁,只得是个胆怯的保护者。小姐的脚是裹到一半放开的天足,但也小巧玲珑,同时又很能跑动,在早春的雾里,在桃林里穿梭。她总是呆站在原地,等着小姐从雾里穿出来,在她肩头拍一下。

十六岁那年开春,小姐将要去出省去上学。

那天清晨的雾太浓了,她找不着小姐,在白蒙蒙的桃林里逡巡,最后哭哭啼啼地爬上了旧城墙。她爬上去的时候,天明了,雾渐渐变薄,她看到穿着红色外罩的小姐,正缓缓朝古城这边——朝她这边走来。

小姐离开这座小城,去外头读书了。

她有时会在小姐寄来的信里,看到寄给自己的。她略微识几个字,小姐给她写的信也总是很简单、很清爽,亦非常亲密。

小姐说她在城里穿黑皮鞋,垫上鞋垫还是硌脚。她知道这是因为小姐从前缠过半年小足,将脚趾弄坏了的缘故。她替小姐纳鞋底,放在夫人寄给女儿的包裹里送去。

她每四个月给小姐纳一双鞋底,有时候或织一双袜子,打一副手套。但被小姐说款式不时新,便不打手套了,还是纳鞋底,在鞋底上绣好看的桃花、春鸟。她知道这些小姐是喜欢的。

每年过春节小姐回来,总待不到桃花开的时候。

不过两年,日本兵侵略了国的北方,小姐跟着他们的学校一起搬到云南去了。南下时,小姐回到这里来,与家乡见了一面,与她像孩提时那样合睡在一张床上。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小姐说,若是回来得早,多想看到春日里的桃花。

在动荡的年岁里,大少爷二少爷参了军,夫人病逝,老爷到很远的城去做生意。小姐写来的信先是隔几个月才能收到,之后渐渐更少、更凌乱,在路上颠簸着,杳无音讯了。

她待在这小城,仍是一双双地纳鞋底,春天,看山坡上雾中的桃林。

她时常仿佛听到小姐清脆的笑声,在那白雾里若隐若现。

后来战火也漫到这里,日本兵来,烧毁了房子,打死了男人。她昏迷两天,掉了魂似的迷糊了几个月,发现自己竟然怀了种。

她在冬天跳进桃花林旁小溪里洗澡。

那天落了江南的雪了,雪花轻轻飘在干枯的桃树枝条上。

她被人救活,成了坏身子的石女人。老爷死在外乡,宅院燃成灰烬。她没有哪里可去,在小城里租了扇房间,给人作缝缝补补的活计。她依然纳鞋底……她的手艺越来越好,能把鸟儿绣活,能把桃花绣得芬芳。

她收到小姐的骨灰和遗书。

她才听说,小姐跟着“红色的”一起北上革命,做情报工作,被几粒子弹打死了。是很光荣的。

她知道小姐会感到幸福。可她止不住哭,哭到想死过去。但因为她得纳鞋底,不能坏了眼睛,终于不哭了。她已经认不得字,托人读了小姐的信。小姐说要把骨灰从城楼上随风洒下去。

她把缝了十年的鞋底一并烧了,一双双,烧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起着春雾。

她怀里抱着小姐的骨灰,穿过桃林,爬到城墙上。

小姐的骨灰被微风吹散,融化在蒙蒙雾气中。

她看到穿着红色外罩的女孩,在桃林深处唱着歌,轻快地朝着城墙,朝着她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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