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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布置下来的主题词是“车厢”,构思了各种方向,最终写出来的还是符合当下心境的东西。

应该也不算坏事。把心情写出来了。


迈步走进这节车厢的时候,我便已经后悔了。虽然那是极为淡漠的后悔。

是要去往何方呢?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窗外是宛如血河一般的黄昏。

像沐浴着绸缎在行走,我缓缓与蚂蚁般的长队分离,找到了票上分配给我的那对数字。不是靠窗的位置,但隔壁座没有来客,或许迟来了,或许是放弃了。列车开始缓缓朝前驶去。坐在过道另一端的是一个捧着礼盒的男人。

礼盒上绑着掺杂金属丝线的闪亮丝带。

夕阳将那些银河般的细丝照亮。

许多年前也有这样的黄昏。在那个黄昏,我找不到母亲,于是哭喊着。有人询问我,之后广播里一遍遍反复叫着我的名字和母亲的名字:某某女士,您的孩子……

您的孩子走失了。

您的孩子丢失了。

您的孩子被遗弃了。

您的孩子被放弃了。

后来母亲到底还是来到列车站的广播室领走了我。

她低着头对列车工作人员反复道歉,满脸是愤恨的红色。她被广播里一遍遍重复的声音喊得不舒服,被喊得像是过敏了一般痛苦。

我知道母亲讨厌别人的注视、讨厌被点到名字,甚至讨厌他人的目光和镜子里自己的目光——我都知道,因为她把这些留给了我,永永远远、从开始到结尾。

母亲很快还是离我而去。只不过这次她没有把我丢在陌生的人群中。我在家中呆坐着,肚子咕咕作响。他们说,想要抛弃生命的病是会传染的。

母亲把这种病也留给了我,连同她的银行存折和项链、戒指,几套洋裙,还有早上喝了一半的蜂蜜水。当然,她其实只是把我留下了而已。只有我,她或许是想了想的,最终做出留下的决定。

母亲为何不带我一起走?

十多年来我无处可去,而今也无处可去。

我在寂寞的黄昏的光线照拂下,望着列车开出去的轨道和飞快掠过的城市光景。我的眼皮开始沉缓,列车员推着冰激凌和爆米花的餐车经过,行礼被放下又举起,我裹紧自己的外套,将帽檐拉低,昏沉入睡。

黄昏的光芒透过眼睑。

睁开眼睛时,耳边一片寂静。

列车还在行驶,行驶在一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原野上。

寂静之地。

我发觉自己是一个人。

我望向过道的另一端。原本坐在那儿的男人不见了,而礼盒安静地放在座椅上。

我忍不住丢开遮住眉毛的帽子、直起上身,又站起来撑直脖子张望。

列车上空无一人。

乘客、列车员,全部消失了;或许连列车驾驶员都不存在于列车的某端。

鼾声、笑闹声、走动声,连同列车的广播,像是被夕阳一口吞下一般寂静无声。

我的双腿不是因为此刻的慌张无措而微颤,只是因为久不运作才僵直钝损。我迟缓地走出座位,如乌龟伸长颈子那般张望。从通道里可以看到笔直的、微微颤抖着朝远方延伸而去的车厢,一节一节,空空荡荡,在远处收束成黑色的模糊的小孔。

我再度望向窗外。

如残血一般的黄昏,阳光比列车要快,然而却缓缓流逝。

我呆呆坐下来,凝视那轮将落未落的夕阳。

我感到无尽的平静。平静即是毫无波澜的平面,是无望地沉寂,是习以为常后的窒息之网,是缓慢而畏惧于停止。

视线边缘里,那只礼物盒上的丝带闪烁着。

礼物盒——装置着礼品的盒子。它多么像是儿时我透过玻璃橱窗看到过的礼物盒,又多么像是一年前那被我捡拾而得的孩童所张望过的礼物盒。我的童年不曾得到过一个礼物。而我也未曾送给那个孩子任何礼物。

我的生活太过拮据。当我被一个妓女赖上,被迫获得那个与我血缘关系不明的孩子时,我就像浑浑噩噩的鬼魂,因而哪怕我的嗓音衰竭到无法换取半枚硬币、我的指尖亦因过度饮酒而流淌不出富有美感的音律时,我还是收留了那个孩童。

就像即将奔赴死亡之城那美好天堂的母亲,将我留在这凄惨人世一样。当不必为自己打算时,也就不会为旁人打算,也就不在乎身边他物的有无多少。

我们的生活是一潭死寂的泥水,以至于任何声音的造次与离去都无关紧要。

我带着那个孩子生活,半年后是圣诞节。街道上的每一家店铺都装饰成红色,橱柜里满满摆放着礼物盒。那孩子干净的大眼睛与脏兮兮的小手贴在橱窗玻璃上,那孩子被细碎的星光吸引,迈不动被雪和冻疮覆盖的双脚。

我随口许诺要给他。

但我认为这个许诺或没有落实的必要,或是在很远很远的将来,也或许是在明年的圣诞节。又或许我很快就会像母亲那样去远行了。

然而我的想法——那些如此顺理成章、没有错处的预想——却都落空。

那个孩子抛弃了我。

那天他与往常一样笑得像一只小狗。我给他一枚硬币换取片刻的安静,让他去对面买一只甜筒。而他用那双天真无暇的眼睛向我恳求了又一枚硬币,他说“你难道不想吃吗”,那时候我忍不住笑了,将硬币给他。

他握着两只甜筒。

一只是白净的牛奶颜色,一只涂满草莓果酱。

他在雪糕车播放的欢快音乐里,穿过斑马的纹路朝我跑来,像一只小小的棕色长耳狗。

疾驰的声音刮过耳畔。

而那一刻我仅仅是呆住了。

我的眼睛变成毫无作用的玻璃镜子。草莓果酱是虚浮的透明的红色,又被另一种红色缓缓浆染。

那一刻我望向西边天际,看见尚未到来的黄昏。

啊,那个孩子抛弃了我。

就如同母亲抛弃了我。

人们高声嚷嚷,警车的鸣声响起。他们问着这个孩子的监护人在何处,问着这个孩子来自何方。冰激凌快要融化殆尽,蜜乳与血水相融。

我沉默不语地转身离去,拦住一辆计程车,在询问之下将“列车站”脱口而出;又买下了不知驶往何方的列车的票。

我在如同血河的残阳照耀下开始无始无终的旅程。

我无处可去。

我知道自己无处可去。

煦热的夕阳缓缓滑动,我坐在无人留存的列车里,任凭它快速滑过无尽的原野。我突然意识到这里真正只存在着我自己。如此寂寞,而又如此平静。

于是我再度侧头,伸出手臂、歪斜身子,把放在过道另一侧椅子上的礼物盒拿了起来。

宛如盗窃、实质上也是盗窃,我用满是疤痕的手指去解那条美丽的金色丝带。

我的手指颤个不停,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然而丝带一扯便解开了。

于是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如同孩提,忽而感到快乐起来。

我撕开包裹在外层的彩色包装纸,在窸窸窣窣蜻蜓羽翼般的薄纸之下,是画着童话书籍中才有的鲜嫩芽叶的纸盒盖子。

我的心扉之鸟雀跃着。

里面会是什么?

方才捧着这个礼盒的男人,看上去和我一样是三十岁过半的中青年,或许有妻子、情人,或许是儿子、女儿,或许是送给与自己年龄相差较大的妹妹、弟弟,也没准是送给姐姐和母亲……他穿得很整洁,带着玻璃面没有磨损的新表,与我一样沐浴在夕阳下,却是有着初阳未来的人。

这会是怎样的一份礼物?

绝对会是如我这样的人买不起、也拥有不了的纯洁可爱的物品。

啊啊,令人怅惘,又令人动心。

我用指腹一遍遍缓缓摩挲纸盒的边角,终于下定决心,慢慢掀开了那印着可爱丛林的绿色纸盒盖——

一只蓝色的小鸟。

蓝色的……拥有不似可思议的颜色的小鸟。

比手掌要小,但又并非小到丝缕不明。它的眼睛是晴朗夜晚的高空。

它是谁的灵魂吗?

蓝色的小鸟侧头望了望我,刹那间我呆立不动,而它忽然一振羽翼,飞了起来。

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它是母亲的灵魂吗?它是那个孩子的灵魂吗?

还是说,它是我这具污秽身躯的灵魂吗?

不要离开我——

它飞了,飞得那样轻快而悠闲。它毛茸茸的身体是圆形,羽翼也细短柔软,可它如同精灵一般轻巧地飞着,在承受着众人行礼之重的铁丝网架上留下蓝色的光点,在列车顶上盘旋半圈,喉间发出悦耳的铃响,随即朝着列车的通道飞去了。这节车厢不是网笼,因而它自然会挥翅而去,就如同我生命中的任何一个精灵。

它往前飞着,穿过一排排无人占据的座椅,朝着永无尽头的列车的一端,悠闲地飞去。

是朝前,还是朝后?

窗外的落日如同浸泡在蜂蜜与血水中。

我丢下那只变空的礼盒,伸出手,奔跑起来。我追逐着蓝色的小鸟。终于我的脚步也迈出这节车厢,我也踏上了没有终点的旅途。

不要离开我——

我的心中如此呐喊着。

蓝色的小鸟在前方飞舞,在目光所及逐渐便窄变暗的甬道中忘我地飞舞,无忧无虑地飞舞。它要飞往何处,它要归往何处,它的栖息之所是虚无还是宽广?可否……有我的一席之地。

不要离开我——

这样想着,奔跑着。

如梦似幻的光景啊。金色的原野,如血的残阳,空无一人的列车。

我奔跑着,用这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脚步奔跑着。

或许逐渐逐渐,或许我也要飞舞起来了。

或许跟随着这只蓝色的小鸟,或许我会飞的时候,它便会带我离开这辆没有穷尽、没有终点的列车,或许我们会飞往原野、飞往那黄昏的尽头。又或许只是在前行的列车中前行,直到它羽翼上的光辉从我眼前消失。又或许——

或许……

或许……

会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看到我血肉模糊的尸体。

我为此,先向您道歉。

多么美丽的黄昏。

希望您能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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