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伴侣AU，用的是手腕上出现相遇时第一句话的这种设定。

短，黏腻。

※

“请让一下。”

——就文义而言，它不太可能会是什么友善和蔼的话语。

在人群中不留神撞到了匆匆赶路的行人，在拥挤的电车门口、在抬头张望柜台的顶层、在道路上失神思索、在慢吞吞地走向队伍尽头，在遗忘了什么的时候逆流而行，在采购时后退一步踩到陌生的皮鞋尖……他们，那些陌生人会说“请让一下”，而你会说“抱歉”。

茂夫和所有的普通的孩子一样，在十岁出头的某一天，得到了手腕上的那行字：请让一下。

这并不是太过倒霉，因为他的弟弟得到的是“你好，你叫什么名字”。相比之下，或许只要小心谨慎一些，开口说“请让一下”的人不会比“你叫什么名字”更多。

但是，事实恰恰并非如此。

茂夫是一个非常矮小、透明、胆怯、迟钝的孩子，不会有人向他打招呼，在意他的名字；他总会不经意撞到什么人、踩到什么人，或者脚步慢于人流。那些随口说了“让一下”的陌生人，不等茂夫把“抱歉”说出口，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脚步所向的一片模糊中。茂夫担心自己是否早已经错过了那个本该与他共享生命的伴侣。

理论上说，既然会有初见面的第一句话，在一生中就必然会遇见那个正确的人。可是统计学已经证明，真正互相契合并找到彼此的伴侣，数量少得近乎先天性心脏病的人群比例。

好在生活并没有给茂夫太多为此烦恼的时间，茂夫有着更严重的问题亟需找到解决的出口。

茂夫敲了敲那家有着花哨的招牌和海报，却躲在角落里的相谈所的门。

铁板发出坚实的敲击声，伴随着锈迹间金属震荡的余韵，他没有听到丝毫回应。

茂夫呆呆地站在门前。

他想了很多事情，大多关于他心里的痛苦和平静，他感到压抑与困扰，可是他不知如何表达，因此他总是看上去非常平静，实际上他也总是认为自己很平静，宛如死水、死尸那般没有生机。他仍是一个孩子，他也只是想做一个孩子该做的事，担心自己什么时候长胡须，想要变得高大英俊，希望能够找到灵魂伴侣，忍不住偷看漂亮女孩的手腕。

茂夫喜欢的女孩手腕上的话是“很高兴认识你”。因为这句话相当普通，她光彩靓丽，不缺乏高兴与她结交的人，所以她并不太过介意让别人知晓手上的字。茂夫和女孩从很小起就认识，小到幼稚园，他完全不记得他们如何相遇，只记得自己有在吹生日蜡烛时许过愿，恳求手腕上会浮现出属于她的灵魂伴侣的印记。现在想来，确实是有些滑稽，不过茂夫并不懊悔许过这样的愿，它很美，充满色彩。

茂夫逐渐长大后，愿望简化成了不要错过自己的灵魂伴侣，或者，让自己免于经受超能力带来的异常生活。

“请让一下。”

伴随着某种食物的香气还有古龙水的味道，一个男人似乎站在茂夫背后发笑。或许是觉得一个修着整齐锅盖头的孩子傻傻地站在门前发呆很可爱吧，灵幻当时放轻脚步，在男孩身后多站了一会儿。

茂夫一边惊讶地回过头，一边意识到男人说的话。

他的心“砰砰”跳起来。

这不是茂夫头几次听见这句对他而言充满希望与奢望的话语，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惊慌失措。

“您、您好……”茂夫闪开身子，一时结巴，“您就是灵幻大师吗？”

男人神色古怪，看了茂夫一会儿：“是啊，我是灵幻新隆，灵能界高人……我们进去聊吧。”

灵幻正巧打包了章鱼丸子，茂夫喜欢章鱼丸子。

于是顺其自然，后来茂夫在相谈所开始了打工生涯。

生活并不平静，但所有的事情都指向未来——一个似乎点着明灯的未来。茂夫学会了很多东西，不过仍在心里埋藏着巨大的困扰：茂夫想知道灵幻手腕上的字，非常非常想知道。

灵幻穿西装，戴表，卷起袖子时也看不见。大概那是很短的一行字。茂夫把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每一句话都记得很清楚，他有点怨恨自己说了“您好”这样普通的话，许多人都会说“您好”。就像很多人会说“请让一下”。

——不过，如果真的说对了就好了。

※

灵幻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

实际上，这个孩子说的第一句话没什么特别，却和他手腕上的话语契合。

“您、您好”。

字迹很幼稚。

灵幻新隆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琢磨着这个人大概会是他的后辈。比他年幼，比他无知。她或许是个胆怯的女孩，又或许——不幸的——有点口吃。她是害怕自己，还是仅仅不小心被自己吓坏了？她会不会只是站在某个难以被重视的地方，随口与他打了招呼？他是否会一不留神就错过了她？

实际上，和灵幻说过“您好”的人并不是太多，而说着“您、您好”这句话的，就仅此一个：他的徒弟，影山茂夫。

茂夫是他的后辈，也确实在与人交往时容易胆怯退缩。茂夫是个男孩，而且是个非常特别的。灵幻的人生还长得很，总还会有把“您好”一紧张说成“您、您好”的人。

他并无恶意地欺骗他，让他为他们赚点讨生活的小钱，也并不想知道他手腕上有着什么字句。

说不清那天有什么特殊，或许只是因为男孩上了高中抽了个子，随之情窦初开，随便几只鸟儿一叫都觉得百花齐放春雨霏霏。

茂夫坐在那儿，竖起一根手指操控着章鱼丸子让它旋转，专注于观察丸子上冒出的白雾。

茂夫的手指失去了肉感，变得长而纤细了。

他的体能训练仅仅让他达到了普通少年在这个年龄应有的水平，或许还稍微差些；他没有什么健康的线条和色泽，面庞显露出一点瘦削的骨骼，苍白的脸上偶尔浮现小小、小小的微笑。

灵幻转开视线，看着窗外停在高压电线上的两只麻雀。它们在蒙蒙细雨中梳理羽毛。

“师父。”

“怎么了？”灵幻回过神。

“我手腕上的字，您想看吗？”

“嗯？”茂夫的手指一挥，把丸子塞进了灵幻嘴里。他开始待凉第二个，手举起来时，校服因为曲起的手肘而下落一截，若隐若无看得见腕处的皮肤。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我和师父已经那么熟悉了，可是这件事却没有提起过吧，”茂夫顿了顿，“毕竟，师父很照顾我，了解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很清楚师父……”

“所以，是什么呢？”灵幻打断道。

茂夫把第二个丸子塞进灵幻嘴里，伸过手来，拉起袖子给他看。

“嘛，”灵幻笑了笑，“这种句子，很苦恼吧。不算少见的。”

“师父不给我看吗？”茂夫仍然把手腕露在灵幻眼前。手腕处柔软苍白的皮肤上印着清晰的字迹。灵幻工整写字时用的就是与此相仿的笔迹。

灵幻保持着师长的风度，缓慢地回答：“这个，师父……”

茂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您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伴侣吧？”

“算是……没有。”

茂夫朝前倾了倾身子：“是怎样的句子呢？是很奇怪的话吗？”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

灵幻摇摇头，他像往常那样让自己看起来语重心长：“龙套，像你这样拥有着简单的句子，其实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啊。”

“幸运？”茂夫一怔。

“普通的话语，那不就意味着你有无数的可能、无数的选择吗？虽然你可能总是担心错过了，但你为什么不想想未来的机会？会有很多人，更好的人，和你说这句话。你要知道，你并非错过了，你只是还没有找到最好的那个。”

“那我该……怎么办呢？”

“抓住她，”灵幻握住茂夫的手，把他的袖口轻轻扯平，遮去那行字，“看到喜欢的，就抓住，看她手上的字。听师傅的——从现在开始，每一个中意的人都好好抓住，你就一定会遇到正确的人。”

茂夫突然紧紧抓住了灵幻的手臂。

“龙套？”

灵幻的手表自动松落了，他的袖子在茂夫的注视下飞快地向上滑动。茂夫缓慢地、用力地抓着他，用自己的力气把他的手腕一点点翻上来。

茂夫看到了那句短短的话。

“师父——”

灵幻决然地打断他：“难道不会有许多听到过你说‘您好’的人对你说‘请让一下’吗？你知道的，这世上肯定不止我一个。灵魂伴侣这套，依旧有很多选择余地。把握自己的命运，你应该明白的吧？”

茂夫仍然紧紧抓着他，灵幻感觉到了茂夫因为过度用力产生的颤抖。灵幻没有感受到来自指尖受迫失血而产生的刺痛，他只感到了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的荒唐与麻木。尽管如此，他依然让面前不善言辞的孩子因为他的一席话无言以对。

“如果师父，不愿意承认的话，我理解。”过了很久很久，茂夫终于开口说。

“……那很好。”灵幻注意到电线上的麻雀已经飞走了，去往某个屋檐躲雨。

“师父，确实还会遇到更好的人吧。但是，如果我听师父的，不愿意放弃，紧紧抓住……”茂夫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的语调也在平静淡漠中晃动，“我必须证明。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和任何一个人说——不管对方是谁，如何逼迫我，我都不会再说‘您好’，这种话。或者，我再也不去认识别的人。如果我这么做，有一天，师父就不得不承认了。”

下雨天其实适合吃些暖和的东西，或许拉面吧。灵幻重新看向茂夫。

“龙套。”

“是，师父。”

“你是傻瓜吗？”

灵幻拢住茂夫按在他手臂上用力到发白的指节，让少年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软化、蜷缩。

“是，师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