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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

今天才发现这篇没有从之前那个号搬过来。有人说还想看,翻出来补上。

很久之前写的,充满了回忆(和错别字病句

觉得挺有意思,那时候去北京玩,回来就写了这么一篇小说算是纪念。不过回头来看还是比较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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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太监


【壹】

 

这是最奢华瑰丽的离宫。

青瓦红墙上的影子也是华丽的——翘起的檐角,木雕的张口兽。

一架四人轿平稳地快步掠过,后边跟着一队端着匣盒的侍从。小轿檐上的神兽从影子里跳脱出来,活灵活现地冲着底下人咆哮。

石板缝隙间积着没有溶化的雪。雪水丝丝浸入石砖的纹理中;琉璃瓦上的水滴一点点落地,发着寒气。

他是第一天做替补工作。握着轿木的手早已冻得长疮,地又那般湿滑。他在后边的左侧扛着轿木走,手心紧张地出了汗,汗凉了又变成冰水,把手套浸得一片湿冷。

他是个汉人,进宫十余年也只干些杂活。管理杂役的显公公说他这人只有打扫蜘蛛网和老鼠屎的命:“没有七窍玲珑的心,隐忍有什么用,那么多人在宫里头忍到死了还是一身破衣裳。”

讲得确实很有道理。边说边看着他们用冷水擦洗房梁上的花形雕饰;手指和花色冻成一般的颜色,红黄的蜡塑。

他老实地像只蠢狗,任劳任怨地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井水中。他就隐忍下去——他不可能有那种富贵命,每天可以吃饱就已经很满意了。他不会奉承人,所以不会有机会像他的一些同僚那样往上爬。

他们只活在狭小的公园里,他们为了几块布头惹来杀生之祸;他们不知道帝国的腐朽,不知道鸦片的欢愉或恐怖,不知道洋枪大炮怎样撬开了帝国的大门,不知道一切残酷都近在眼前,一切都无可挽回。

他认为自己的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地擦瓦扫地,躲在杂役房里一辈子只能见着或好或坏的宫女太监,再着他有时也被差遣出去偷偷帮他们送东西、向指定好的贩子收钱。他在外头,听不懂人们的谈话。那些买卖宫廷珍宝的商贩一边恭维,一边透露出了鄙夷,摸约在嘲笑什么,却是他绝对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常做这类明面上犯死罪的事,虽不算伶俐但好差遣,足以因为笨嘴笨舌而做个敬职的替死鬼。但运气到这儿又有了转折,他最近个子长高了——刚好是抬轿的身板大小,便被招去做替补。这事务平日里做些保养管理的活计,也无太大差别;依然跑腿。

这几日,碰巧后边抬轿的太监在收拾木轮时伤了脚,只得让他顶上。他偏偏是禁不起这样抬举的奴才,扛着这顶皇轿紧张地打颤儿;担心自个儿脚步虚浮,怕一脚没踩稳,把皇上给惊着。他面儿老实木讷,其实心里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想得多,根本就手足无措。

扛个轿不算难上天的要事,况且他走后面,无需认路,只管跟着步调走。可是一想起大公公们不厌其烦地嘱咐,再想到今天化雪地滑,越发紧张,只求赶紧到达。可惜古语道“事与愿违”,跨过门槛时,他突然在浅梯上滑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彻底,轿子斜了,后角跌到地上。沉闷的响声被众人的惊呼盖了过去。

“皇皇皇皇上、皇上啊,”皇上身边的大掌事太监赶忙掀起了帘子,“您……”

“无碍。”

“陛下受惊了——是奴才的疏忽,奴才罪该万死,求皇上赐罪……谢皇上恕罪……你这胆大包天的畜牲!这罪你担得起呢?”大太监松了口气后,立刻尖起嗓子,回身就用装着炭屑的炉盒敲他的脑袋;他不顾满身雪水,重重地下跪磕头。

炉盒和额头的磕碰声“砰砰”响着,除此之外一片寂然,然而他连这些也感觉不到。碳星子烧焦了衣服和头发。他都快记不清楚挨骂的理由,只知道磕头,求饶的话也不晓得怎么说。

大公公还在用那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说些什么,他听不见也不用听,这些并不是为了说给他听的。

终于他听见了该听的判决:“……这就给你该受的,来人!拖到暴室,把这对龌龊的腿给打断了扔到城外去。呸,真是晦气!快……”

“算了,”忽然,轿里传出了平淡的言语,“停下。”

这句话一时终止了所有尖锐的呵斥。

“皇上……”

大太监的声音立时气势全无,靠前掀开了轿帘。

轿里坐着他们年轻的帝王。

“看他也可怜,”一道视线落在了他卑微肮脏的身上,“既然抬不动轿子,就跟在后边拎些东西吧。”

他感到了难以言明地惶惑,额头抵在石路上。石板上的雪水已经趋近体温,带着刺痛的血腥。

“皇上……”

“朕要快点去看望皇后,不要费时了。”

“……是,”那位大太监反应得快,忙踹了他一脚,吊着声道,“算你这奴才运好,还不快点谢恩?”

“谢、谢皇上……”

他跪正身体,怯怯抬头觑了眼。

那是看见天子容貌的第一眼。

年轻的皇上坐在轿内,双手拢在手笼里,衣领上镶着一圈厚实的风毛;被簇拥在雍容华贵的皮草中的是一张霜般苍白的脸,遥远地溶成一片模糊。他那双满清族人的眼睛颜色很浅,如同透明的玉石,清冷地仿佛在看一场索然无味的闹剧。那位至高无上的帝国统治者很年轻、很不缥缈,像是一个偶人般的神祗。

轿帘落下了。

唱台上的幕布已经拉开,后边传出咿咿呀呀的响动,缀着块厚重的门帷。

 

 

【贰】

 

那天是四月下旬,一个月色寡淡的子夜。

大火还未烧到后头时,他们就都跑了。能带金银元宝的带金银元宝,有包袱的塞满了玉瓶项链,什么都没有的也在怀里揣了顺手拿来的珐琅盒。

“还不快走,等着送死呐!”这么说完,后头的显公公撞开他一溜跑出去。他没跑几步,被烧着的木梁压死在了下面。浑身衣口里藏着的宝贝滚落了一地,看上去与烧断的房梁碎屑无异。

他连是否需要救助都不需要思考,显公公一压就死了,火光把那张老而油腻的面皮烧得焦烂,只有眼珠子被压得鼓出来,晶亮晶亮地燃着。

他被那双死人眼瞪着,终于反应过来。他匆忙把仅有的家当收拾成一个小包裹,出大门时一转念,将地上散落的珍宝捡了几件塞在袖子里。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并不明白,恐怕这宫里头的人都还困惑着,可这灾难已经起来了。这绝非什么打翻了油灯而起的小火,而真真正正冒着侵略的黑烟。他大致知道自己该逃了,而且恐怕这一逃就再也不会回来。

宫女和妃子混在一起看不出差别,奴才也没了奴才样子,只顾逃命和抢财。

这些光景是完全陌生的,仿佛一个平日里只有皇权横行的宫里,如今跳出的却是攒动拥挤的蚂蚁,热热闹闹、肆无忌惮,恐惧着狂欢。

究竟发生了什么?

谋反?

洋鬼子侵略?

火光和尖叫声把他抛弃在逃亡的人流中,他不知该往哪儿走。

“皇上……”

 

偌大的宫殿里空无一人,这里是安静的。

火的热度和人群的哭喊从很近的地方,源源不断涌入砖瓦的缝隙;但这里是寂静的。高声的喝令打在空荡的殿宇中无人回应,屋外的噪声混合成一匹怪兽,冲着孱弱无力的琉璃金瓦大声吼叫。

早已没有什么是他的了,他的命令无人在意,他的财富被掠夺一空,他的天下化为了灰烬。

“皇上!”

屏风那儿终于跑来了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看着自己。不是他期待的御林军,不是他身边的忠实仆人,因为他们该死的死了,怕死的逃了,这里只是个亡灵的棺木。

“你也是来抢走朕的东西?呵,”他低声笑起来,“拿吧,这些东西朕都留不住了!这玉玺朕也不要了,这些花瓶,这幅父皇的画……”

他坐在那张铺着黄色绸缎的龙床上,被褥仍是暖的,但像画中祥云那样仿佛不曾触摸。这夜他原本只是独自安眠,早知如此,也该让自己心爱的皇后妃子陪着他一起死——如若她们真心愿意的话。

“皇上,快点所有把明黄色的衣裳脱下来,奴才知道路径逃出去。”

他怔住了。

“朕……”他的声音像秋蝉的翅膀那样在火光鼓起的风中颤抖。

——朕应该……

朕不应该贪生怕死……

但他是昏君,早已是个胆小可笑的昏庸皇帝……事到如今为何不承认?他也怕,可是怕着怕着,就忘了。

那小太监慌张地瞅着他,直到他总算做了决定,用手指哆嗦着扯掉外袍。

苍白的青年陷在一片帝王的华黄中,火光亮起浓重的阴影;在繁华的宫殿和大火中,他也是美的,美而滑稽。像是因为代价太大,而一定、必须要那么的美。

这一晚倾了国,腐朽残败的国。

 

 

【叁】

 

他背着那失去了江山的皇帝在纷乱的皇宫中逃跑。

他是一顶劣等的轿,背负着一个曾经拥有一切的人。到后来他跑着跑着,分不清是自己在逃,还是轿里的人在逃。

那么多的哭喊,那么多的不堪;那么多融化的宝石,那么多烧焦的躯壳,那么多空虚的预警,那么多迷惘的梦魇;那么多毁坏的繁华,那么多不可置信的改变。有人心甘情愿与荣耀同生共死,有人变成丑陋的邪鬼,有人流干了咸涩的眼泪;所有人在浩劫中蜕皮,不再留存从前的影像。这夜是场庞大的梦境,他一辈子记得,一辈子记不清。

至于那位皇上如何想,他不知道。青年紧闭着眼,什么也不愿意看。但是这样的羞辱会永远烙印在那对透明的眼睛里,不管未来究竟是短暂还是长久,不管他究竟如何无能、如何昏庸,或者平凡。

他的确是个亡国之君,因为他甚至不明白这国是为何亡了。他落魄地逃离,敌手也未曾见上半面,他从前学习的诗书武艺一气落下,从不曾派上用场……他竟然真的只是一只纸偶,被摆在高架上;而那高架也是纸糊的,涂着花花绿绿的颜料,硬漆成有棱有角的模样。

他明白……他始终不明白。

漫天大火惊醒了京城的夜晚,万千百姓望着熊熊燃烧的皇城,久久无言。有的跪下磕头,有的只是倚着门柱,看着这场盛大的烟火。

他穿过燃烧的后城门,穿过森林,穿过人群,他一生从没这样跑过,仿佛身后会有追兵,仿佛害怕弓箭和火枪烧到他们的衣摆。

仿佛害怕永远摆脱不了似的,往疯里跑,跌跌撞撞、一步不停。怕得丢失了空气,丢失了周围的声音,就像他跪在那顶四人轿下磕头,也是恐慌的、迷糊的。好似世上只留下一个必须持续下去的动作,其余都与他无关。

说到底了罢,他仍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他却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短暂逃亡的目的地是从前显公公在北京城犄角旮旯地儿为自己造的晚年养生之所。不过他显然是不知道自己会横死于房梁之下,因此也还没好好打理过这儿。

他是从前替公公们跑腿时知道这处所在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挡雨的屋顶和几面遮风的墙壁。若是出来“办事”晚了得在外面多待一天,他就是在这里凑合。

大门被“砰”地撞了开来,尘埃漫天扑飞。他终于没了力气,也终于想通透了,随即昏倒在地板上;连着背上的皇帝,一同倒在灰尘铺盖的狭小的斗室中。

“什么原因……”抬轿的小太监喃喃着合上了眼皮。

 

恐慌的夜晚已经过去,滚滚灰烟遮住了黎明。宫殿还在烈火中哀嚎,不过这里只有野鸟那不知人世所谓的清脆啼鸣。

他做了梦,好多好多的梦,梦见了母妃、梦见了父皇;梦见皇后,梦见他那不足两岁的儿子和刚出生的女儿,梦见他最宠爱的妃子坐在亭上,轻摇着杭州进贡的丝绸团扇;梦见了圆明园中的壮美水法,梦见了金瓦重檐的紫禁城。

没有残酷的硝烟,没有污点。偏偏他在梦里,却知道那些是梦境。他惦记着那些幻灭的瞬间,在美好的昨夕中战战兢兢、不愿意清醒。

他醒过来的时候,距离那夜已是第三天。

大火已经吞噬了一切可以燃尽的繁华盛景,只在废墟间留下丝缕焦糊的烟气。

这些不是梦,当然不是。

他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房梁,那里有一只蜘蛛在忙碌地织网。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旧的床板上,被褥粗糙单薄。这是间极小极小的居室,即使除了这张窗外毫无摆设,看上去仍然只给人狭小寒碜的印象。石板地和窗棂倒是擦洗得十分干净,只是坑坑洼洼的,还褪了漆。

“皇上?”

是那个面容陌生的小太监。

“皇上您终于醒了……”那小太监从前显然不是服侍他的,慌张地连手里的药碗也端不稳,不知面临这种情况时该如何是好,“您睡了两天多……”

他重新阖上眼睛,回忆那些梦境。

他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

 

事情比先前还要让他无措起来,原本皇上昏睡时,熬的药和粥还能勉强灌下去,现在皇上醒了,反倒什么也不愿意吃。

想来也是,这些粗茶淡饭完全无法比拟从前宫里的饭食,而且皇上食欲不振更是心疾。

一切都变了,他也必须赶紧适应——幸得从前就对这京城市井稍有了解,不至于连日子也不会过。钱财暂且还不算急事,问题在于他完全不清楚大局状况,也不会伶俐思索,真是大小事无头绪,走一步算一步;倒也简单,总之想办法先活着……

皇上近在咫尺,最让他担心地不得了。他端着药碗跪坐在地上,倒是让思绪安静下来了。

阳光从没有贴上窗纸的窗格子里漏进来,照亮一片飘飞翻滚的灰尘。尘埃柔软地飞舞着,飞出光柱,又飘回去,像缩小的雪。他忽然想像不出这些灰尘积成泥垢的样子。

青年躺在阴影处,没有丝毫神情,只是眉尖有凝固的皱痕。原本颜色偏浅的乌发在暗影里变成墨般的鸦黑,若非这几日留下的狼狈青茸,他几乎要以为那是具尸偶。但这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仅如此,还格外尊贵,同时超乎寻常的脆弱。

有些事情他知道,但是不会去想的。这位满族青年就是皇上,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而他么,自然一直是个小太监。

这么想着,他居然还傻傻地笑了笑。

笑容很快又转回担忧,因为手里的药凉了。

 

 

【肆】

 

“皇上,奴才给您梳洗?”

没有回答,他就把青年扶起来。

“皇上,奴才把粥熬好了。”

没有回答,他就放下碗出去,坐在门槛外的阶梯上等。

这两天皇上好似终于开始妥协,开始有了些反应。但一直不说话,眼神是空洞的,好像神采留在了过去,怎么也回不来。日益消瘦,日益苍白。

而那位过去的帝王,他也清楚这只是苦难的开头,他是在害怕,是感到绝望。

未来或许还有诸多如此这般的事情,叫他难以承受难以认可,但死却还是无法成为选择。若青年有这自行了断的骨气,他也不至于成为让烈火烧到梦中的可笑庸君。

 

在他看来这是好的,他并不希望他死。

他坐在门槛上盯着空落落的院子,倒盯出了些寂寞来。

他的寂寞相当朴实简单,第二天他就到集市里买了四只小鸡和两只幼兔。

他傻呵呵地坐在门槛上,把正在吃萝卜缨子兔子抱在怀里,让小鸡在脚边叽叽喳喳地啄米糠。他从前在宫里头自然没有机会和这些动物相处,但是幼时印象里身边有许多家畜。虽说是非常遥远的童年旧事了,如今生出许多亲切来。

这处居所离城中小有一段距离,坐落在行人稀少的林地交汇处,边儿有杂草地,隔出了一片清净。若真是晚年来此长久过平凡日子,开块菜地,养些小东西,也实在是不错。

他自得其乐地把脸帖到小兔的脊背上。他从来没有摸到过这么柔软的毛,只见过这些皮毛做的衣饰手笼。

然后他听到了句轻飘飘的话,从身后很近的地方传过来。

“这些是什么?”

“诶?您起来了?”他简直要跳起来,原本趴在膝上的兔子被一下惊醒,在他突然压下去的掌心里拱了拱。

青年把床头放着的青衫穿上了,倚着门框,像个透明的鬼魂。

此时眼睛里带了些许神色,疲惫地做出装饰性的笑容。青年示意他不用站起来行礼,但他整个人已经处在随时跳起的紧张状态中,小鸡们蹦跶着去啄他发颤的裤腿儿。

大约是觉得这样的场景有趣,青年被他直愣愣的眼神逗笑了。这回确实是真的弯了弯眉眼:“这是……兔子?”

和印象里不同,青年的嗓音虚弱而沙哑,把清脆的声音按在了底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鼻尖一酸,想起从前那些低轻却不容置疑的命令,不管如何无力也充满着皇权的至尊。

“禀皇上,这的确是兔子。”

他僵硬地说完,僵硬地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但是他实在是个不会说话的木头桩子,就把一只小兔捧起来给青年看。人和兔子一般睁着黑溜溜的圆眼——那样子笨得可以,可惜没有再把青年逗开心。

“嗯”,青年淡漠地点点头,又指着地上问,“那这些是什么?”

“秉皇上,这些是鸡。”

“鸡?朕……”他忽地停了会儿,长吸了口气才又道,“不是什么旁的鸟儿么?朕觉得鸡不是这样。”

他没听出那声停顿的苍然,想了想,直率地回答:“小鸡就是长这样……大概大约皇上看到的都是图里的雄鸡。”

“雄鸡?雄鸡母鸡长得也真有很大不同么?”

“秉皇上……等到这几只鸡长大就可以发现不同之处了。”

青年又苦笑了一声。

阳光从云层里漏出来,打在青年苍白的皮肤上。青年的头发和眉睫不再是阴影里的死黑,而被照成浅色,边缘泛出金色的光晕。他仰头望着,忘了眯起眼,也不觉两眼生疼。

“你叫什么名儿?”青年忽然低头问他。

他赶忙移开目光,把手里捧着的兔子放下:“秉皇上,奴才没有名字。从前大概有过,但早忘记了。”

“……别人怎么叫你?”

“喂,”他道,“这个声调便是叫奴才,若把音再提上去或沉下来点儿,那就是在叫别人。”

“唉……朕总不好这么叫你。”

刺眼的阳光被薄云遮下了,他又可以看清楚青年的面容。满清贵族细长的眉眼变动细微,总是无甚神情流露。生来是粗人的他自然很难明白他眉宇间的表情,亦揣摩不透除却“喜”“怒”“哀”“乐”这等大喜大悲以外的含义。

“皇上若是唤了声,那自然是在叫奴才。”他压低头跪下来。

兔子也蹲在地上,不知道该往哪儿跑。鸡倒是散了。

青年无意地低笑了一声。

默了默,青衫隐入了房屋的阴影中。

 

 

【伍】

 

生活向来是繁琐的,他却很快适应了。好歹把这套小房子整出了活人的气息,只是委实别扭,里外非一家。

卧房仅有一间,摆着镜子水盆、剃刀牙药;而外边是贴近他的,一院子里跑着兔子鸡群。

他暂时也还无生计,倒因为多次典当,而和当铺的老板约好了,等年后伙计回乡,就让他去帮忙打理打理店铺。他是识货的,又肯干事,那当铺的老板当然愿意给他口饭吃。

只是这才四月,距离腊月实在远了去,他稍许担心典当宫里偷带出来的宝贝是否撑得过年。他总共也没带出多少钱财,显公公职位不大,藏的东西自然并非价值连城。

他又忽然觉得自己这是在瞎操心,才刚过去半个月就担忧起大半年后的事了,当真是杞人忧天,谁知道一个月后他们还在这儿不?宫里一直没有传来什么大消息,偶尔入耳的都是他弄不懂的政局。市井百姓一般过日子,哪管这天下落入谁人手里,反正也不是自己可以干预的。

他想皇上恐怕是明白的,只是既然没开口,大概便是无可奈何。

就这几日,他的厨艺倒是大有进步,从柴米油盐不识到了下锅调味熟稔,这或许是低等侍者的优势——只要平常家务活儿,上手都快。不过这样仍是不行的。他为目前的窘迫感到无比愧疚,钻了尖去想,依然想不出什么法子。

他虽觉得这一切自然,但那曾经的皇帝却不觉的。他的痛苦比这小太监要多上千百倍。他们的身份实在微妙至极。他很少与他交谈,说是地位差别也好,但那却不实际,可是,他又不可能承认自己已经失去了天子的尊贵。

他望着窗口里透进来的光柱沉思,一语不发,却觉得自己已然崩溃。

他已经实在是无法理清了。

他什么都不敢去做,他苦于面对。他最常想到的就是死亡,他有时觉得死亡很容易,绳子一挂或者刀锋一刮;他又觉得死亡难,难的无法构思。

他不敢不死。

他不敢死。

“喂……”他开口道。

“皇上?”听到一声唤,那小太监立刻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把杂草,好像正在喂兔子——顺便一提,他最近才知道兔子真就只是吃草吃叶,而且还有些震惊于这些动物的长势之快。

“今天,带朕去城里走走吧。”

并不会有人知道皇帝的长相。只要远离那座紫禁城,只要远离红漆的墙。这便是傀儡人偶的好处吧,面容不过是惨白的纸,身上的绣龙明黄以及王座才是身为天子的证据。他苦笑着想,如今大概无人识得他了,脱了那席龙袍,自己是断断没有丝毫威严和睥睨天下的傲气的。

“遵命!”

也就只有这个小太监还如此可笑地伺候着他。

 

 

【陆】

 

他温了水,替青年理净额上生出的碎发。

一开始使用那种西洋剃刀是很不熟悉的,他把自己划出了数道口子,但他绝不会刮伤他伺候的这个人;后来熟练了,仍是战战兢兢。

他就是这样成不了大事的个性,只要觉得这事有些难度或者危险,就会紧张,然后犯错。可是他在这件事上倒真是从来没有把皇上的皮肤刮破过,他哪里敢呢,这比在他脖子上割一刀还要无法想像。

衣服带着皂角粉的味道,洗得很干净。对比后就会明白,青年身上这件长衫的料子算是上乘了。

从这小屋走到城里大约二三刻钟路,青年因为多日的虚弱而显得有些疲惫。尽管如此,走在稍前引路的他仍然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差距。

恍若鬼魂般透明的青年的脚步虽然虚浮无力,但每一丝动作却依然展示着皇族教育的高雅。神态无论如何的狼狈,都与些等三教九流的氏族不同;端庄与高贵是骨子里的习性,不是落魄和打击可以改变的。即使那种贵气有了可悲的畏缩,还是高不可攀。

“皇上,您想去哪里走走?”

“在外头你可不能叫我皇上。”他心不在焉地用余光四处看着,只觉得这京城的偏地陌生。

“奴才……”

“随便在街上闲逛一阵就好。”

“遵命。”

与那小太监的紧张不同,他倒是一片淡漠,看不出什么异样的神采。但面色淡然,不代表他心中没有心绪波澜。

——这可真是个陌生的地方啊。

他即位五年,从来没有如此近的看见过这些人潮涌动的街道。当初他坐着龙撵,百人仪仗前往天坛祭祀时,哪里想到如今身陷其中,自己也只是茫茫人海间的沧海一粟,甚至无名无权的平凡人之一。

这繁华、这热闹再也不是他的了。他也是今天头一次发现,这京城的街道是狭窄肮脏的,是喧嚣粗糙的,是困顿的,像被风化得千疮百孔的石狮像,又好似充满了不属于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别人的苍凉的喜庆。

他的父皇在把江山交给他时这样道,这大清是不朽的。如今他明白了,大清会朽,而他们的皇朝死不死,实际与他们的子民从来就没有干系。不过最多是叹口气,如此这般哀叹或者欢呼罢了。

当初满族人大举入关时不也同样么,他们因为被异族人统治而切实地痛苦过吧。然而百年的统治下,人民却这样驯服,驯服地让他一直错以为这江山可以在爱新觉罗手上千秋万代。

他太傻,他都信了。不过,他、他的父皇他的先祖,坐在这已然是空架子的高台上,怕是早已无力回天。

 

见青年神色有异,他立刻上前扶着道:“皇……少爷,不然去对面店里吃些茶吧?”

进了店,他原本不敢坐,但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站着的,只得怯着眼坐下,感觉如芒刺在背;他是不懂茶的,青年对小二报出茶名他也听不懂——除却那价格让他晓得了茶的层次。主仆关系立显,高低身份立现,说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

茶很快顺着托盘摆了上来。青年眉心一蹙,他明白了皇上必定是嫌弃这里的格调。

但两人都没说什么。

这会儿他倒是镇定了些,捧着刚上的凉水抿着,偷偷去看皇上。青年伸手揉了揉眉心,稍有倦怠之意地回望了他一眼,把热茶斟了一杯推给他。

他当即就要大喊着“奴才惶恐”跪下去,奈何腿软了还有椅子撑着,他便只得在青年的注视下把陶杯接了过来。

他不会识茶,亦不会品茶。茗烟带着股浓郁旖旎的香气,喝进嘴里他只觉得苦涩。

他慢吞吞含着茶,盯着桌上的木纹看。

他挺喜欢这样的木纹,竖着切,纹路如流水一般顺势游走,可是凝固着,不似河流那样心急着要往前流淌,而是凝固出一股子大智若愚的可爱来。

他一不小心出了神,然而目光稍一抬起,又立刻觉出不对劲。

青年握着茶杯的手,在颤抖。

指节发白,箍紧坚硬的瓷壁以克制情感的流露,因为用力过度而发抖。

他发现青年的脸色发青,咬着牙死盯着一处。从他做的地方看不见青年目光触及的东西。他一下慌了,他之前从未见过他流露这般激动的神色。不,说是激动并不准确,那是种非常隐忍的愤怒,从那隐忍下流露的颤动,以及那隐忍本身,表露出了他承受着多么混乱尖锐的情绪。

冒着热气的茶水溅到他手上,他丝毫没有留意。

“少爷,少爷!……皇上!”

他忽地收回了目光,空洞地盯住拦在他面前的人。低垂下头用胆怯畏惧的眼神看着他的表情,无比担忧地按住他手里杯子。

他望向他,冰冷地望着。

 

 

【柒】

 

回到那幽暗的房里,他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慌忙就跪下了,连着磕了几个头,话也不敢说一句。理由是不用问的,挨打并不一定是因为犯错,反言之,挨打是因为主子不高兴,也就意味着自己没有侍候好主子,因此还是犯了错。总之这打了便是该打。

而他的恨意,也确实不是因为这无名小太监做错了什么。

——是因为他看见了茶店里的一方瓷盘。莹润的永乐甜白瓷净盆,透明薄釉下隐有荷花浮雕,是价值连城的精美瓷器。

这是从前,他赠予宠妃的赏赐。她甚爱莲花,其人也如荷莲般清新秀丽。这是他第一个宠幸的妃子,如今她在他心中也还是爱惜之人。当初江南进贡这批瓷器后,他又废了好番心血寻来精巧的碗莲植入其中。净水玉泥,粉花红鱼,她一直将其摆在榻前,视为这后宫中少之又少的情意证明。

后来她因为难产死去,这盆莲景便被皇后讨去了。

如今它竟被摆在杂乱的小店柜台上,其中养了几尾模样蠢笨的杂色鲤鱼。

这等回忆原本就是地位尴尬的,不提则不会记起,一旦想起心肺痛彻;何况又是在这样的情景下提及,如此不堪。

除却这瓷盆,又有多少珍宝被随意贩卖,换取了完全配不上身价的钱财?他的,本来都应该是他的。他不愿喝这样下等的茶,他不想和那些市井之徒平起平坐!为何沦落至此,为何会屈居于如此破烂的房屋中,为何每日口中只有粗糙的饭食,为何没有人端上他需要的用具,没有珍馐,没有熏香,没有书卷,没有笔墨,没有推玉,没有……他忽地停住了——想来也都是些无趣的事。

 

越是高权者就越是喜怒无常,越是高贵者就越容易自敢堕落。他自知神志不清,绝望的怒火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他必须要把这种痛苦施加于外界。

“……这是朕的天下,朕是天子,你们怎么敢……”

他随口谩骂着,自己也觉得可笑。

那小太监整个儿缩跪在地上,在渐渐失去夕阳光芒的房间里融成地上的一颗尘埃,匍匐着,嘴里一遍遍说着同样的话:“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皇上?”他哼地冷笑了一声,蹲下身,对着把头更加埋到地下的奴隶冷声道,“把头抬起来,看着朕。”

“……是。”

他一对上青年的眼睛就被吓得发起抖来,眼珠子不知往哪里搁。

在幽暗的光线下,青年白得越发不真实,那对透明的眼睛变成冰冷的黑色,充满了与往日不同的寒意。那层温润的釉质破了,底下是脆弱但尖利的瓷片。

“你说,你为什么帮朕。说实话。”

青年冷漠地看着他,不留一丝余裕。

“奴才……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死命地磕头去,磕得着地上的石板嗡嗡震动起来。

“朕在问你。”

见他真是要个回话,他一边说着“奴才该死”,一边浑沌起来。

得说真话……是因为轿下的不杀之恩?不是的,并不是那样。这只是个起因,他若是那时候死了,也不会对天子有何怨言。那、是因为……是因为……

他知道是因为什么,可他真的不敢说。

“奴才该死……皇上息怒,皇上……”

“混帐!朕在问你为什么,你答!”他掐着他的下颚,强迫他抬起脸来;他对着青年怒气已极的面容几乎要哭出来。他发丝凌乱,额上叩出了淤血,无比的低贱卑微,吞吞吐吐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你——”

眼见青年又要发火,他慌得一下脱口而出,“奴才、因为奴才仰慕皇上呀!……不不、不不不,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不,皇上!”

仰慕这样的说法,像是有着他与他之间的贵贱之差,便是不能用的,是僭越。

青年一时被怔住了,表情凝固在愤怒与惊愕之间。

重重的耳光子截断了他的絮饶。

他噤了声,跪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青年站了起来,忽然狂笑不止,笑得无力似的撑着他的肩,手指扣进他的肉里,几乎要扎出血痕:“你喜欢朕?仰慕?!哈哈……你是个汉人、是个阉人,你喜欢朕?……你这个低贱地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说喜欢朕?”

除了这个房间,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那笑声响着,笑出了无尽的无奈,让人听出哭泣般的讥讽。

他笑得耗尽了体力,身子一倾,也跪了下来。他赶忙要去支扶,却被一下挡开。

他不笑了,嘴边还挂着疯魔了的笑容。总无过度起伏的面孔如今露出这样的表情,那股高贵的矜持没了;他便只是疯了,疯得骇人,疯得撩人。他凑在他耳边,慢慢地道:“你说你仰慕朕,是哪种?”

他的臂腕松松搭载他肩上,把距离又拉近了点,那口吻也听不出是玩笑,还是笑声遗留后藏满了刺痛的爆发前兆。

低沉的嗓音和着气息扑到皮肤上,他僵住了,抖得越发厉害起来。

“皇上!……皇上,奴才不敢……”

“你不敢?”他低笑着说完,一把推开他站起来,声音又变得寒意彻骨,“你不敢,可是你想。你想从朕的身上得到什么,这就是滔天大罪!”

失去了桎梏,他立刻把额头磕在地上。他不会说,他说不清,他无法撒谎。这回他发现自己被逼得无处可躲了,他堵死了他的路。他发现他也真是狠,恐怕他们都是如此,因为如此心狠才身为帝王贵胄,因为生于帝王之家因此才狠。他不是外表那般清雅的人,尽管被世人唾骂懦弱昏庸,却还是比寻常人要多出无数的狠决残酷,多得是让别人招架不住的手段。他们这么做,甚至无需用心。

他不管怎么辩解,大约都是承认。况且他根本不知怎样辩解。

……因为那或许,的确是事实。

屋里已经很灰暗,他察觉不出时间流逝;空气一直是静默的,青年也不再言语了。

屋外有风,有叶片在摩擦,有动物的脚步。而这里是凝滞的无声。

他们沉默着。

青年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是漠然而沙哑的了。

“你。”他道。

他被这冷静的声音惊了惊,抬头看向上方。

青年用一只手,缓缓解着外衫的扣子,没有情绪地看着他,语气平缓无波:“你想要,那朕就给你。”

“皇上……皇上!”他跪得太久,惊得太久,话语几乎失去声调。

青年恢复了先前的淡漠,修长的眉眼安静得如同纸偶。散开的衣领下露出苍白的皮肤和形状优雅的骨线。

“朕给你这次机会,朕要你留下,让你伺候朕。”

这句话又是如此的狠。他不敢答应,却不能不答应。他是想的呀,他是真的想……但是并不需要这样,不需要。一个活着的,完整的人……

“朕让你选。”

不,不……

他发现自己无法摇头。

他碰到了。

温热,柔软的皮肤。

他听到了。

他看到了。

 

 

【捌】

 

他缩成一个球,坐在门槛上吹夜风。

兔子和鸡在栅栏里睡熟了,只有树叶沙沙响着。积有薄云的天空是澄澈的暗色,碎光缀满璀璨的星河。月色被抹去了一半的圆,像玉璧被打磨,磨出一层温柔的阴影。

屋里起了些响动,青年无声无息地走出来。

青年靠着门框,用脚尖踢了踢他拱起来的背。片刻后轻声笑道:“你干什么一幅折了几十载寿命的样子。”

“……皇上,”这挖苦实在高明,他羞愧地垂下头,还是忧虑着说,“皇上,外边夜里太凉。”

青年不应,遥望着月色,唇边勾起一点模糊的笑意。此时他又与方才或白日里完全不同,一派淡然如水的姿态,仿佛一切已平缓,不甚在意、不甚纠纥。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青年好像叹了口气,恍惚地念着,“这首词你听过么?”

他老实地摇摇头。

“南朝后主李煜,亡国后写的。”

风中已然蕴有春意,带着前些日子里没有的潮湿气味,水汽中又裹有一丝浅而甜蜜的花香。

“朕如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云缓缓从月下飘过,映照着柔和的颜色,显得月光格外清明如水。对他而言,月是悬在宫殿翘檐上的装饰,对他而言亦然。可是从前的月不曾像现在这般清晰过。没有光耀刺目的洋灯,没有灯笼纸内透出的烛火,没有藏在薄丝布下的夜明珠,没有流光溢彩的珍珠宝石,没有雕栏玉砌的亭廊;这里的黑暗是不经修饰的夜晚,月色因而成了世间最美的造物。

青年拂了拂衣袖,转身回房去了,不忘顺势再踢他一脚。听得其随意道:“晓得夜里凉,还不快进来帮朕把屋里的湿气捂暖了?”

他呆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在门关上前蹿了进去。

 

 

【玖】

 

因为当铺里的一个伙计提前回了家乡给病死的亲戚收拾后事,他便在七月份到店铺去做些零工。工作很简单,老板在时帮忙端点银两摆弄物柜,老板不在时不做生意只管店面。伏暑里的生意不多,老板也几乎不出店门;他没有事做,常还是出城回那小院里打理。

“朕帮你写些书信也好。”

自从他上次带回去一本史记和诗经集后,皇上忽然想出了这么个点子。皇族教育赐给了青年一笔清俊的好字,正楷行草,落笔即是佳作。

“朕倒是发现,自古昏君都有项除了掌理江山以外的天赋。朕不与李煜比文采,就和赵佶学着书画了。”

他这么自嘲着,提了笔,替店里临摹一幅对联,后来又写了封牌匾。说来也是天大的荣耀,他每次走进店门都忍不住拜几拜。

“对了,你知道谁是赵佶么?”他发现了他迷茫的表情。

“不知道。”

“就是宋徽宗……慢着,你不会连有无宋朝都不清楚吧?”

“……秉皇上,倒还是知道唐宋元明。”

他有时候也嘲笑他的奴性:“我都不再是皇上了,也就你是失心疯了犯贱要伺候我。”

每当这时他都困窘万分,直到他说“朕……”,他才立刻傻呵呵笑起来,笑得青年莫名其妙。

一晃已是三伏天气,他从后院拎了井水来扑在地上消火。青年坐在屋檐的阴影下,靠着藤椅读一卷诗集。竹色青衫看着一片清凉,但从卷起的袖口处也看得出来炽热之难熬。与他大汗淋漓的狼狈模样不同,青年白皙的皮肤上并未出现汗珠。

“这天可真热呢,想去年这时候边儿还摆满盛着冰的盆子。”这话倒也不是特意与谁说,而单纯是感慨。

收了书,望着院里很快就会被蒸干的水潭。水面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摇晃,眼见着就干涸下去。

“从前奴才也端过冰,那可真是奇妙的感觉,”他这回竟有了应和,“奴才最羡慕夏日里管冰窖的公公了。”

“哦?你不羡慕朕和朕的妃子,倒羡慕起那些下人来了,”他随意翻了翻书,又合上,“说到这个,朕还不知道你从前是什么做职务。”

“秉皇上,奴才从前帮忙抬过轿子,结果不小心把皇上您惊着了……”

他有些心虚蹲坐在檐影下,原本拨弄着边上水桶里尚还清凉的井水,此时停了下来,两手端正地摆在两边。

“呵,原来是你。朕还记得呢。你那时候比现在小,朕都可怜你实在太小了,不该去抬轿子。”

“皇上还记得这事?”

青年点点头,含笑道:“朕也就只有这一次坐轿子差点跌着了的经历。”

“奴才该死……”

他摆摆手让他停下,又问道,“你会写字么?”

“秉皇上……奴才小时候学过几个简单的字,如今都忘光了。”

青年似乎有了些兴致,“不如朕来教你,免得你将来要当掌柜,连账本都不会记。”

不等他诚惶诚恐,青年已经蹲下来,用枝条蘸了水,在地上写起来。然而那一字未勾完,青年忽然顿住了。水迹在这细微的停顿中消失,字的笔画模糊成粉碎的点段,像一道城墙断裂。恍惚间,字符已经失却轮廓。

“……皇上?”

青年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再次用枝条蘸水,只是动作停着,水滴落下来跌碎了。

“朕只是在想,朕的皇子若没有出事……将来会是谁教他写这些字?”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张合了嘴,吐不出适当的语句。皇上竟是有孩子的,一子一女,他差点忘记了。失去子女的感觉他自然永远不可能体会,但他又觉得,帝王世家的父子亲情,恐怕也是寡淡到平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吧。

他胡思乱想时,青年却又已写好了方才干掉的那个字,推着他道:“你来猜这是什么。”

“秉皇上,这是……虫?”

“当然不对。”

“那是鸟?”

“尽胡乱猜。”

“那是……”

便是如此,他开始识起了字。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偶尔他会在睡梦里听见这首诗词,他知道,那是因为青年会在后半夜的悄然中失眠。

他支起蒙着纱纸的窗,被如水的月光照成透明的玉塑;他轻念着诗,目光遥遥望着无尽的苍穹。那种眼神是没落的,是寂寞的,是没有期盼,也无意志的。像是在月光中消磨着疲倦的灵魂,以求安抚涌动的心愫。

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时日竟就这样一页页翻了过去,鸡已经羽毛丰满,兔子连篱笆都可以啃破了。诧异回首,这一年不紧不慢,走到了尽头。

京城的冬天总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冷得冰凌垂挂下长长的锐刺,到处挂满了房檐。他把从宫里带出的最后的一支簪子卖了买炭,整日把房间熏得暖热;他担心自幼体虚的皇上患得风寒,害怕青年修长的指上生出冻疮。

青年瞅着那红色的炉火笑了,亦苦亦嘲地说道:“从前朕总要在严冬腊月去天坛祭天,此后倒是省却吃这般苦头了。”

一方斗室充满暖气,他们挤在这空间里。青年有时会用柔和的嗓音说些从前的事。他没有别人可以交谈,与他说的话就多些。他说起那些琐事,眼里会出现苍凉的繁华,那是底层侍者从来触及不到的世界;但这些话语又可以让听者产生强烈的满足感,错觉得亲近,仿佛那是破格显露的温暖的一角。

他在风雪交加的夜里想,他想,他只想自己这顶劣等的轿,可以长久地载着主子;如果一切没有定数,也让他,可以这么奢望下去。

他是这么低微,这般地低微。

只要他好,那他便无论如何都好。

 

 

【拾】

 

等到皇上习惯了寻常饭食,偶尔也会高兴地说在外边可以多吃自己喜欢的,而不像在宫里那样每种菜品必须只能吃一口。譬如青年就格外地喜欢玫瑰饼,今天在当铺里做完事后,他就去买了些。

三月初的天气还是干燥的冬天,天空阴冷着,不知何时会落下雨雪。

道路边的积雪已经只剩下混着泥尘的薄冰,已经有耐不住性子的野草探出了身子。晚开的腊梅还留有余香,顺着风一路清幽飘散,香气恰巧飘至繁华街市中就断了,换成餐馆里的调料味。而他往偏城的安静处走,梅香就格外馥郁,混着干净的雪的凉气。梅花盛开的二月里和皇上一起寻梅时的气味还要浓郁上许多,不过青年道,淡了些也独有意趣。

他便嗅着风里的花香,向小屋走去。

他原以为这会照例是无比平凡的一日,可是上天就是这般爱开玩笑。

走着走着,他就察觉出气氛的不对。

那是怎样的感觉。就像是幼时,进宫后第一次站在红色宫墙下,发现这些可以隔绝一切的墙壁是那么高,那么庞大,那么美丽,那么残酷,那么无法抗拒;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地位,让他明白,自己身体里的低贱的血,都不配用来料染这面宫墙。

他放缓了脚步,想把距离拐弯口的路拉长些。身体感受到莫名的畏惧,但是他有什么权利停下脚步?他强制自己,迈过了视野的死角。

不得不去面对。

遥遥就望见了几辆华美的马车,以及十多名佩刀的侍卫。这么一大架子人围在小小的庭院旁,说不出的滑稽——不,他当然不这么觉得,这么想着的,是穿上了龙袍的,曾经的、现在的皇帝。

世事难料,由不得人妄自揣测,不管是何人。

他扔光了手里的东西跑过去,在门口毫无停顿地跪下,头伏在地上,一寸不抬。照例不必管原因始末,只需等待判决。

青年站在那里,衣角让他的眼里充满一片明黄。

他知道皇上身边还站着别人,那个抉择天下命运的人是谁,是什么模样,他全部看不见。

从院里走出来的皇上,和从前掀开轿帘下的那人别无二致,仿佛时光被抹去,从不曾有这十余月的沦落。华贵的皇袍,霜白的脸,玉石般透明的双目,天成般的威仪。他站在那里,便使得这庭院比先前还要肮脏狭小下去,愈发帖近低微的他,而离皇族青年很远很远。

青年的目光扫过他一眼,像他是不存在的死物一样,继续与站在身后的人交谈。他只听得到声音,却听不见话语。

终于,谈话告一段落了。黄色的衣摆随着微不可见的行走的幅度,靠近他几步。

清冷的声音从高高的上方传过来:“你护驾有功,朕奖赐你五百两白银,你以后不必跟着朕了。”

……他没有听错。

确实是这样一句理所当然的话。青年用无比陌生的声音说出的——这样一句,他不得不接受的嘉奖。

犹如寒冰直直灌进肺腑,犹如烙铁焦穿了皮肉,烧印在心上。

“皇……”他有千般言语堵在喉口,例如为什么,例如不愿,或者……他最终还是把头叩下去,只咬牙,化作谢词中难掩的颤抖,“谢主隆恩。”

他该高兴吗?他只该高兴,他不可以不高兴。

他这么对自己说时,手指却扯住了跨出一步正要离开的明黄的一角。即使是在视线无法触及的低微处,被抓住外袍的人竟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停了下来。

“放肆。”青年冷声呵道。

声音不响不重,仿佛是不屑于理会。但是,却并没有走开。

他被自己的动作惊了一下,但仍然没有放手。他抬起了头看着青年,把所有的勇气都用作在这个反逆的姿态上。他想,反正一生也就这么最后一次机会了,总应该应他一次疑问的要求,就算理由是复杂或单纯的,或者至少让他多看一眼。

青年没有一丝动容,望着通往京城的方向。他那高高在上的面容如同没有感情的工艺品:“怎么,还嫌赏赐不够多么?”

他摇摇头,用竭尽全力的期盼,遥望着皇帝高傲的眉目。

青年缓缓把头转了过来,缓缓垂下头,冷若冰霜的脸上毫无可以作为凭证的神情。却在视线相对时,忽地笑了下。

仿佛白瓷壁般的面具倏忽软化。

“皇上……”

啊,他是晓得青年的这个笑容的。他常看他写字时,指着歪歪扭扭的字,看着笨手笨脚的他,然后苦笑着说,“真是笨得没法子”;明媚的阳光洒下来,只照亮青年生动的变化。而他知道了,这次的这个苦笑虽然浅,虽然失了意味,却切实地在抱怨:你,实在笨得没法子。

他无法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无妨。

不如说,这个笑容的含义并不那般重要,重要的是,青年笑起来的时候,他才不像陌生的人偶,才证明了从前的那人并非虚假之物。只是这丝表情是刹那间的牵动,转瞬即逝,依旧只余下漠然。

青年扬起了头,对身后的人道:“走吧。”

袍角毫无留恋地脱离掌心,挥起刺骨的风。龙袍上细密的纹绣仿佛刀片,将他粗糙的手指划出了血。他安静地跪着,跪着,跪着,雪从晦暗的天空落下来,他想起逃离皇宫的第一个白昼。阳光下飘飞的尘埃,也是这般美丽。只是尘埃不冷,而雪落下发出的轻微声响,却可以一直冷到身体里,把五脏六腑结成寒冰,再一块块敲碎了,留下一具悲伤空虚的壳。

 

 

【终】

 

这是他被软禁于此的第五年。

他终于等到了这杯毒酒。

他端起那青花瓷的精巧酒杯,闻到上等佳酿的醇香。

死前该想些什么呢?这五年,倒似乎已经把值得回忆之事回想的足够透彻了。不如来想想世人会如何谣传他的死讯。大约就是病症身亡或暴病猝死吧,没什么可猜;而他年不满九岁的儿子会继续接位,再做一代可悲的傀儡皇帝。

他不甚在意了。

他望着杯中清冽的美酒,酒里映出一片火光。那是六年前的夜晚,一个无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出现,说要救他。一路燃着焚毁一切的火焰大概是灼热的。他想起来,却觉得自己将它们与那年冬天的炭火记混了;不知怎么,好似很暖。火花碎裂开,像炽热的星屑。

而火光消失后,酒面映出的是一片覆了寒霜的死景。这是这里所有的颜色。

那实在是太过遥远的回忆,不再生动了。如今怎样呢?他要死了,他又如何?

他还会是那样一个木讷的人,还会对着兔子傻笑,还会那样尽心尽力不加修饰地对别人好么?还会那样低微卑下,还认为自己永远是他的奴才么?

回想来,他从不曾把他放在什么需要在意的位置上,可是死前,他想了他这么多。恐怕他知道了,又会露出折寿似的表情吧。

那时候的自己,同样是蠢得可爱的年轻,喜怒无常而胆小无志。不然,他绝不会在下人面前暴露那么多真实的脆弱。不过现在,他并不觉得难堪后悔;他倒是有些想他。

哈,多有趣……他们竟都不晓得互相的姓名。

“喂……”他唤着那个声调。

他会在黄泉之下等他来抬轿,不然,他不知该往哪里去。愿来世,他们不再缺少今生缺失的灵魂;愿来世,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

气息让杯中的酒液泛起细细的涟漪。

他将杯沿贴到唇边,将毒液一饮而尽。

“好酒。”他笑着赞叹。

 

他听闻天子死讯之时,正迈过那方从前皇上誊写的牌匾。

五年了。他得了那笔赏赐后,日子过得昌顺,开了一家小当铺。他用着依旧不怎么好看的字记账,修缮了那栋小屋,依旧养着兔子和鸡,如今它们已是成群结队了;他依旧在冬天去林里寻梅,依旧爱买新鲜上架的玫瑰饼;他还是生着好欺负的样子,其实却有些倔。

他几乎没有变,只是少了奴颜,因为他的主子不在。但他总爱到从前的废墟那里去看看,他也常去远望高耸的红色宫墙。他想像着里面,他总想不出。

苍蓝的天,金色的瓦,把他们的魂魄箍进去,用来点亮宫灯的烛火。他愿意被燃进去,他甚至愿意成为一块灯火下的地砖、一道缝隙。

他本来就是。

百年深宫,沉积着累累尸骨,他原就该是其中的一具。

他朝着宫殿所在的方向,重重跪下来。五年了,他有五年未曾真正地下跪;他伏下身子,把头磕在地上,磕出青色的淤血。一如往昔,听不见,看不见。

这世上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片光景,可他再也等不到自己的判决。

 

从前他抬着一顶轿子,如今轿空了,竟是那么地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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