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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过锦衣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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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京郊夜袭

 

《四海集》有记:青龙自长纶幽潭而升,徘徊九天之上,吞云三日,降雨三日,于苍生之隙觅其居所。遂此天变地异,天下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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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奣安庆九年,四更的鼓敲过了差不多一炷香功夫。

浅眠的读书人被敲更声唤醒,挑亮了灯,呆坐在窗前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一轮满月高悬在围墙的瓦檐上,不时被乌云遮蔽。

忽然,一道影子窜过墙顶,沿着瓦檐点步而行。

读书人吃了一惊,揉揉眼睛。紧接着,他听到墙外传来一阵脚步,但不等他分辨,随即就簌簌远去了。

“刚才那墙上的是一只猫么?”这样想着,夜色又已静下来。

读书人灭了油灯,准备重新睡下。

对于万千京城市民而言,这不过是又一个安静的望日夜晚。然而对于冯墨烟而言,充斥在她鼻腔中的是血腥味,紧随在她身后的是四五名杀死了她师父的“刺客”,皆是一身黑衣,武功高强。

连那位李通老先生都无法招架,她也唯有逃跑以求一丝生机。

饶是她的轻功了得,足尖也已经开始趔趄,渐渐在屋脊瓦片上踩出了声响。她想要甩掉身后那些追杀者,可是他们还远没有打算放弃。无论墨烟怎样迂回周旋于民居小巷、繁盛街市,黑衣者始终如同黑蛇般紧咬在她后十来步。

冯墨烟竭力屏息控制身体,一路朝着玄武之北奔去。

她的师父曾告诉她:西北方,京郊老院檐角上一块浅灰瓦片所指方位,过京城南北的大道,穿过戴翎河朝北,过三棵柳树,过三棵樟树,见一对抵首麒麟石像,一排绛红瓦……如果遇到危险,那是能够收留你的地方。

她从前对师父这番话很是怀疑。

鉴于师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南地口音胖老头,整日在京郊的小院儿里做做木工、锄地种菜,一身布衣,脾气好到家里养的耕牛和鸡鸭倔起来他都搞不定——因而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与他口中描述的那个地方毫无干系。

但如今她不信也得信。

师父死了……

师父竟然死了。

恐惧让她浑身颤抖。她原本是那样轻灵,可是却被师父被杀的悲愤和伤痛所拖拽,很快就气喘吁吁。她的腿上被飞镖擦过,留了一道伤,情绪紧张之下她并未感觉到疼,但鲜血已经浸湿了她的衬裤和鞋袜。

戴翎河……

那条贯穿京城西东的河流近在眼前了,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墨烟顺着屋檐斜坡一跃而下,足尖点在了泰和桥拱顶护栏所雕刻的石柱上。这一跃少说也有十余米之远,轻盈如鸟雀扑翅,绝非常人之所能。紧接着膝盖曲折而又弹起,便已越过了长桥,踏在桥头另一端。

墨烟对自己的异常之举几乎没有察觉。

她手无寸铁,腿上有伤。夜里被惊醒,发髻都未梳理好,更妄论衣裳合宜。

她只是继续朝前奔跑,拼命地逃跑,调动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

子夜的京城寂静如沉睡的黑虎。她在路面之上拔起的建筑头顶跳跃,视屋宇为阶梯。那些黑衣人的气息声渐远,却平稳恒定,墨烟知道自己早晚会失足坠落,而他们终会追上他。

柳树。

她的足尖踩上柔枝。

柳枝弯曲,柳叶簌簌而落。

樟树。

她的身体跃起,折断了一根细枝。

浓烈的樟木香气。

绛红瓦,绛红瓦……

麒麟石兽。

她攀上第三棵樟树的枝条,望到了那栋府邸。墨烟再朝上爬了一根枝条,踩在枝丫上平衡身体,随即朝前冲去。四季常青的樟树在她身体周围鼓动着叶浪,她冲破所有阻力,顺着长风朝前蹿去。

巨大的圆月被雾气笼罩。

她绷直了足背,伸直手臂探查凄冷的夜风,要随之腾游。

她没有失手,但在踏上高墙红瓦时踉跄了一下,蹭碎了半片琉璃瓦。

只这轻微的一声,她知道这栋宅邸被惊醒了。

但她顾不上那么多,狼狈地落入一片庭院景观竹林之中。她在细细的柔韧竹海间找寻出口,双腿因为失血和过度用力而开始痉挛。当她追逐着月光扑出窸窣叶林时,她被一块凸起的“硬石”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墨烟发觉自己来到了一条长廊上。绊倒她的不是石头,而是阶梯。

月光如水。

她的皮肤被冰凉的石砖磕痛,热气几乎在其上蕴出水雾。

但当她转动头部看向另一侧时,她浑身僵住了。

一双鞋踩在她的鼻尖前不过半寸位置。

那是一双漂亮的黑色缎面绣银鱼便鞋,只可惜她此刻无心欣赏,她是惊弓之鸟,在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旁时,她感到的只有恐惧。

墨烟猛地撑起身子,后撤并抬头望去。

那是一个眉目清冷的男子。有那么一刻墨烟没能很快分清楚对方是男是女,他的面容中有着相当阴柔的特质,但同时让人觉得桀骜凛冽,宛如冰铸。

男子显然已经就寝,是被她吵醒的。

他披着银灰色皮毛大氅,乌发垂挂,被她陡然动作所掀起的微风吹动起几缕。

墨烟是个十岁出头不多、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在此之前她对“美”的概念都相当之纯真,在于花鸟、春阳、冬雪,在于母亲的胭脂和衣袖,在于成熟瓜果和甘甜蜂蜜的色泽……而面前这个男子的美是与那些截然不同的一种东西,令墨烟为之战栗,动弹不得。

但那时墨烟并不知道他是谁。

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饱集恶名,宦党魁首;奸佞之臣,横行朝堂……他继承前辈衣钵,被奉上高位不过三年,却已是千百士人所恨所怨所攀附所巴结的异数。

他就是莫迟雨。

东缉事厂提督,司礼监秉笔太监,莫迟雨。

莫期甘霖至,迟雨待鱼竭。

——这是礼部侍郎所题之讽诗。

但对冯墨烟而言,他就是一场甘霖,是一场春风、一场初雪、一阵夏雷、一片红叶。他救济了她,收留了她,容纳了她;初遇时墨烟便为之倾倒,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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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清寒,月光如水。竹影已经安静下来,不再簌簌而吟。

莫迟雨低头看着那个趴伏于地,被阶梯绊倒的孩子。

那真的只是一个小孩,绝对不到十五岁,身骨很小,像一只灰毛老鼠。

但当她意识到他站在自己身后时,本能让她迅速运动起来朝后退缩——是相当不错的反应,肢体协调而动如同游鱼。这会儿,像只从月影下蹿出的四脚蛇。

这是个小女孩,细绳绑成两股丱发髻,额前一帘刘海;下颌骨细薄,脸颊却肉圆,显得非常天真。

她穿着粗布衣物,且显然不合时宜,如果不是因为她一路夺命而逃,肯定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她的腿上有伤,鲜血蹭在了青石砖上。

莫迟雨猜出了她是谁,为何而来。

当她哆嗦着从领口抽出一根红绳,绳子上系着一块青鲤玉佩时,他知道自己没有判断错误。莫迟雨从不为意外所惊扰。

实际上,李通老先生在上个月的月圆之日,就曾来这里找过他,与他说起过关于这个孩子的事。他说那孩子“未曾练气而可身轻如羽,似案上青烟”,收来做了他的关门弟子,有些浪费。

老人似乎感到自己大限将至。

原本,莫迟雨并不理解此等“托孤”之举为何会轮到自己这样的人头上。

但等到老头酒过三巡,话语说尽,话外之音也暗示到位,莫迟雨就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需要被特别对待的一个特例。而李老把孩子托付给他,也绝不是因为把他当做一个好人,或是有多么信任他——仅仅因为,李老自己也没得选,并且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未来将走向怎样的道路。

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李老并不希望杀死这个孩子。

无论如何……总归接下来,要莫迟雨来选了。

但那坏老头,之前根本没说过这是一个女孩。

他冷笑一声,暗暗摇了摇头,将被风吹乱的散发抚到肩后去。

“起来吧,跟我进屋。”

那孩子脸上显露一种混杂着欣喜和犹疑的神情,望着他。

他很久未曾被这样小小年纪、一副农家女打扮的小娃娃给盯着打量,这波动起他儿时的记忆。他不由得多说一句安抚的话:“无论方才是谁在追杀你,他们都已经走了。”

——何人敢闯入他莫迟雨的府邸?

厂卫可非寻常人物胆敢染指之处。

当然了,这小姑娘显然是全程被闷在鼓里,也压根不知道她前来投奔的是什么人。

 

 

 

第二章.白虎凶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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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跟着那个冰冷安静的男人往屋内走,来到一间厅堂。

偏厅布置雅致,挂着一幅墨竹。

灯已经点起来了,上前来替男人解下外罩的是一个漂亮青年。他也是半夜被惊醒,衣衫未整,但也同样轻捷如影。

“上茶么,督主?”青年低声问。

“不必。”

男人走到椅前但并不坐下。

他没有因为夜里不速之客的到访而心生任何波澜,挥了挥手便吩咐道:“小燕,带她到你隔壁空着的小间去歇一夜。腿上的伤帮她包扎好。”

“是,督主。”

于是墨烟又跟在那个被叫做“小燕”的青年身后,穿过了另一条透着月光的长廊。

那青年比墨烟先前所以为的要更加和善,路上一直在与她说话,声音软而细,很活泼:“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墨烟。”墨烟哑哑地回答。

“墨烟?青色烟雾的墨烟么?”

青年回头望着他,墨烟点了点头。

“真是好听的名字呀!妹妹不知道,中宫主子的大宫女姐姐们,也都被赐这样雅致的好名——呸,瞧我乱说话。”王小燕停下一步等她上来些,伸出手等着。

墨烟犹豫了一会儿,牵住他。

“手太凉了……妹妹的伤口很疼吧?待会儿我给你泡糖水喝。哥哥那儿有很好的伤药,敷上去就不疼了。你喜欢香橼吗?哥哥房里有一只,敷药的时候拿给你玩。”

墨烟的双腿一直打着颤,但她强撑不服软,看上去仍然走得很稳。

可是现在,牵住了一只温暖的手,听他这样温柔的讲话,墨烟顿时就站住动不了了,眼泪猛地开始哗啦啦下流。

王小燕也停下来。

“别哭啊,唉,别哭。”

王小燕低声安慰着,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师父,师父……”她忍不住大哭,心里又慌又乱又恨,“师父的酒还有半壶摆在窗台上,他说过要泡进初雪煮了再喝,但是还没、没下过雪,他就……我得回去帮他,可他都没告诉我他的棺材本藏在哪儿!他,他的……”

青年抱着她往前慢慢走,轻拍她的后背。

“放心吧,小妹妹,督主会替老先生料理好后事的。”

墨烟愣了愣,抽抽鼻子,有些不明白。

“督……督主?”

“刚才那位大人,”青年解释道,“他从前受过李通老先生指点,也曾算是师徒一场。所以他定会帮你的。”

晚上睡觉时,墨烟腿上的伤止了血,包裹在上好的药膏和柔软的布条里,她枕头旁放着一只味道很好闻的香橼。

她闭上眼,仍然是师父倒下去的样子,那些剑,那些紧咬在身后的脚步和呼吸……但或许她真的太怕了、太累了,可以睡着的……

后来她确实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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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出生在烟雨霏霏的杭城。

她的母亲像白素贞,一身素衣,美丽而孤独,自己经营着一家小药铺。

墨烟的母亲叫做冯簪,出身南地细柳剑派,也曾在江湖间小有一番名气,是个侠女。但她母亲的身体并不好,墨烟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不使剑了。

墨烟儿时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母亲有很多朋友,所以她就有很多长辈、很多玩伴。

她在杭州城里走,夏天吃糖藕,秋天喝莲子汤,冬天上灵隐寺点香火,春天到城外青草坡放风筝。她在西湖的莲叶间游泳,被采莲的姐姐们放在木盆里逗弄;她坐在药房里替母亲煎药,做糖人的大叔每次路过,会抛给她两块麦芽糖。

墨烟六岁时,患上了一种古怪的恶疾。她彻夜头痛,浑身发寒。

她害怕地抱着母亲。母亲非常温柔,强做常态,仿佛墨烟只是得了一场小风寒;但那仍是是墨烟第一次体会到死亡将至、迫在眼前的恐惧。有那么几次她在模模糊糊的挣扎间,泪眼朦胧地痉挛着,似乎看到母亲提起了剑,想要为她做个了断。

但母亲终究还是没有忍心下手。

母亲带着她北上到了京城。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是先皇帝胞弟,镇南裕平王齐柯律。

母亲如何令那位尊贵的王爷接纳她们,病中的墨烟并不知晓。

无论如何,王爷收留下了她们。

也是靠着他当年泼天的权势和鼎盛财富,供墨烟吃了整整两年的“降龙霜叶寒芯丹”,终于病愈。炼制丹药需要三味极其名贵的药引,北山南海,西方大漠;如若不是大富大贵之人,根本没有渠道取得。

从这点来看,墨烟不得不承认,或许父亲与母亲在过往的确有一段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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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清楚自己在王府中并非一个讨人喜欢、符合规范的孩子。

但有一些事她是不知道的。她是在来到京城王府之后,才察觉到自己额上的两点胎记会被视为大凶之相——她的额顶左右有红豆形的印子,像鹿被剜掉双角。

王爷曾请国师到府上,看墨烟的相,问墨烟的生辰,算卦占卜。

墨烟偷偷越到窗户外的假山上,听国师如何说。

她听到了这样一段:

天纵奇才,万中无一。白虎凶煞,孤星独挂。

夜闻鬼啼,刀剑为器。若非人子,四海逍遥。

说着,那男人还边饮酒边用折扇在椅把上轻敲,笑嘻嘻地像是在说玩笑话,做打油诗。

但接着从父亲的话语和语气中,墨烟知道了这并非玩笑。

“国师说她是孤辰寡宿,白虎煞星,大凶之命?”王爷低沉而缓慢地确认道。

声音非常轻,墨烟几乎无法听清楚。

她还不曾看到过这位王爷如此小心翼翼、惘然失措的样子。

——她想起是这个男人收留了她和母亲,为她治了病。

她不禁心生愧疚。哪怕她与这户高宅大院并无亲近之情,她仍恐惧于使这个男人失望,恐惧于被质问和遗弃。

“此凶命并不会伤及自己,却会大克旁人——无论该人有何种大吉命格,怕是都担当不起。”国师不知为何越笑越厉害,以至于到了极其失礼的地步,但那并非是开心的笑,“您不必多言,我也不会多问,但是王爷,得见此稀罕物,我甚为感动!甚为感动啊!”

她被形容为一件稀罕物,还被大肆嘲笑了一通。

墨烟稍稍侧身,从窗口瞥到父亲严峻的面色。

“墨烟,你又跑到那儿去做什么?”

她被母亲发现了,叫唤下来,便没能听见别的。

 

 

第三章.离开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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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将满十岁的那年,冬天很冷,她的病已彻底好了,可以在屋子里玩雪。

母亲却大病一场,之后再没能彻底好起来。

其实墨烟知道,自从母亲带着自己到京城投奔王爷,她就病了。她得的是心病。母亲一直都像是有心事,像是怀着重重的一块石头,而到了这京城王府,这块石头越发重、越发尖锐,终于让母亲溃败下来。

墨烟和母亲在这个王府里虽不愁吃穿,但却也受尽了冷眼。

母亲不是王爷的妻,甚至都不是妾,从没有行过门礼。墨烟更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地儿冒出来的私生女,压根未入宗人府名册。且说是“私生”,谁又知道究竟是不是王爷的亲生女儿?若非父女眉眼真有几分相似,恐怕王爷自己都要百般犹疑。

墨烟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她知道母亲难过,也知道父亲难过。

可是她爱母亲却无法让她高兴,她知道父亲为难,但也同样深深恨他:是因为这个男人,母亲才会孤苦伶仃,是因为这个男人,母亲才会患上心病。

墨烟总想着,既然自己的病好了,就该回杭城去,那儿才是她和母亲的家。

可是后来,王府的嫡女嘲弄她时说漏了嘴,让墨烟知道原来为了治自己的病,王爷花费了上万雪花银,母亲开个小药铺,几辈子也还不清。

母亲病逝前,迷迷糊糊与她说了很多话。

牵着她的手,好像很舍不得。

但是母亲说的话很疯癫。她虽然是个静静的女子,死也是温温柔柔的,但那次她静静说出的话让墨烟不知所措。

“我不该生下你,不该养你……更错的,是不该在你六岁得了病的时候非要救你。”

母亲握着她的手,很暖和,很温柔。

“你那时候就该去死,就该去死的……我非要留你……我为何就是如此执迷不悟——因为你是他的骨肉,我爱他,所以也爱你。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爱他了……他太高了,太高了。当年他在这儿,在我面前展扇一笑,我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公子。可他却是皇子,一纸诏令便回了京城……”

母亲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在江南。

墨烟落了一滴眼泪,但更多的是困惑。

自己不配吗?

她顾不上母亲的悲喜。她在想,自己不配活着?自己不配缩在母亲怀里撒娇,自己不配在母亲的柔荑指点下择药、习武,自己不配来京城吃那名贵的丹药,自己不配在母亲被大夫人欺侮时出头,自己不配陪在母亲身边?

但是等到王爷来看母亲了,母亲却又说:“大人,您一定要对墨烟好,一定要对她好。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肉、唯一的心血,我看她比看我自己更重。”

“簪娘……你真不愿意再叫我的名字了?”

母亲好似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似的,这个男人难得的温言软语于她而言仿佛都不再重要了——哪怕不过半刻钟前,她还紧握着墨烟的手,讲述他们少时的依恋:

“王爷,我知道我不该带着墨烟来,给您和夫人添了这样的麻烦……待我下到黄泉,求您将墨烟送到东郊李通老先生那儿去,他会好好照顾墨烟的……”

“我会好好照顾她。”男人说。

“不,不,别让她留在这个地方。”她的母亲流着泪,精神却最后一次振作起来,“墨烟她永远做不成您府里的大小姐,难道她可以是一个锦衣绣服的大家闺秀,难道您以后准备给她说一门皇亲贵胄的高楣亲事吗?她永远不可能,您的府邸也容不了她,您是知道的。”

墨烟哭得浑身发疼。她舍不得母亲。她恨自己无能。

那男人也落了眼泪。

母亲气若游丝,坚持托付:“倒不如让她走吧。只要您还会偶尔记起我、惦着她,这便足够了——我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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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郊的李老头真是一个彻头彻尾、随处可见京郊老鳏夫。

他独自住在一个破落小院里,养着两头猪、一头牛、一群鸡、一群鸭,每日扛着锄头去二亩三分地种菜。

李老头撩起她的的刘海儿看了看,看到了那两个胎记。

“你说她是冯簪的女儿?”他一歪嘴吹起一绺胡子,“那小妮子竟然有个女儿了?”

“也是我的女儿。”齐柯律身着便服,但一看就是皇亲国戚,很有气度。

他将手放在墨烟肩上。墨烟虽然快十岁了,但或许因为生过大病的缘故,个子很小,像是七八岁的娃娃。

“唉,您的话顶什么事呢!”老人夸张地叹气,“冯家于我却是真的有过交情。放心,养孩子我还是会的,就当收个关门弟子吧。”

“她母亲生前说过,她是练武的好苗子。”

老人笑了笑,目光又在她额际逡巡一圈,捻着胡子没有说话。

“孩子,过来,你看那屋子。”老头指了指茅屋,“那屋顶高吗?跳上去给我看看。”

墨烟也不太确定。

她左右看了看,屈身点步,用力一跃,还真就越到了茅屋上。

不过茅屋着实不严实、支撑不起她的重量,她还来不及为成功而得意,便脚下一沉栽进了断草丛,接着与茅草一同坠进屋子里头。

老头哈哈大笑起来。王爷则很吃惊。

一来吃惊墨烟怎么能轻松一跃便上去,二来吃惊此地之贫寒,于是派人给李老头修了几间瓦房。李老头很不满意屋子发生变动,又自己捯饬了好几遍。

就这样,墨烟换上一身布衣,在李老头的破院子里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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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头是个奇人,是个有趣的人,是墨烟认定的排在母亲后头的,她第二喜欢的人。

在李老头的教育下,墨烟学习了更成体系的拳脚功夫,也学会种菜养猪,还会做些小木工活儿。

“这世上可没有什么别的,比种菜更靠谱。”老头一再强调,“就算是读书人,那也讲究‘耕读’呐,晓得了?”

“晓得了晓得了。”

老头住在京郊,地也不多,所以不是种谷物。种的是青菜、白菜和瓜果。

院子里有一口井,夏天到了,把成熟的甜瓜往里浸上半日,再捞上来吃时沁凉入脾。

老头每月初一十五,赶着借来的小驴车上城里头去,卖些作物和刻着玩儿的小木雕。墨烟就坐在小车上跟着去。

有时候,高头大马、八抬大轿从大道儿上路过,墨烟总是不自觉探看,想知道是否是与父亲擦肩而过。

李老头很有童心,会折了柳叶吹哨子,会用长草编蚂蚱,会用别人家院子里栽的凤仙花给墨烟染指甲。

下初雪的日子必定堆雪罗汉、打雪仗,他的功夫太好,墨烟每每打不过,必须靠拉长战线以体力取胜。

后来他们搬到了城里住,李老头和邻人混成一片,每天下午带着她到街头老树底下去玩陀螺、听评书、下象棋。

日子十分快活,墨烟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杭城。只可惜母亲再也不在了。

每年生日时,裕平王的王爷府会送来很多东西,墨烟最喜欢的是龙须糖。

 

 

第四章.梁上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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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在李老头的院子里快快乐乐度过了三年岁月。

墨烟稍微懂点儿事后,知道李老头肯定不是普通人。

李老头喝点儿小酒后就喜欢大吹特吹从前在“江湖”上所做的事情,肯定不是实打实的真,但也是假中隐真。

他的话语里有几个比较重要的地方:

第一,他是南地出生,所以与南地的侠客们都有往来,恩怨不少。第二,他曾受恩而北上抵京,加入禁卫军,去做过一件“探宝”之事,于此痛失挚友,且又结下不少仇怨。第三,他知道墨烟“是什么”,但他不愿意说,每次谈及墨烟,他都会醉醺醺地甩甩胡子,用一种宽慰的语气道:

“这世上不幸的人多得很呢,不必慌,人生苦短,做人只求问心无愧。”

对一个小孩儿说这种话,真是莫名其妙。

“墨烟你要记得,以后报自己生辰八字,往后头说一年,月日也定个数儿,只千万别说实话——若是让别人知晓,恐怕会招致祸患。虽是无理,但为明哲保身。”这话母亲也和她说过。

“师父真啰嗦。”

墨烟把他的酒壶抢走,藏到床底下去。

师父打个酒嗝,拿出笛子来吹。

师父从来不生气,从来不较真,好像把一切都看得很淡。

可是这样好的老头,也有恨其入骨的仇家。

“——不过师父也广结善缘。”老头这样告诉她,“以后若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不能很快赶回你父亲府邸,那么你就看着檐角上一块浅灰瓦片所指方位,过京城南北的大道,穿过戴翎河朝北,过三棵柳树,过三棵樟树,见一对抵首麒麟石像,一排绛红瓦,你翻墙进去,把这个给屋主看。”

师父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个玉坠递给墨烟。

墨烟不懂玉,不过知道那是个小巧精致的青玉雕鲤鱼。

“这是师父早早打算好了,要传给关门弟子的东西。保平安。”

“我还以为师父至少会给我一把剑的!”墨烟瘪了瘪嘴。

“哎呦你这小鬼头,你以为师父只有你这一个徒弟,什子好玩意儿都归你?师父的刀啊剑啊枪啊,早就送完咯!要怪就怪你出生太晚。”

两人互扮鬼脸。

师父给玉坠系上红绳,挂在墨烟脖子上,打了个死结。

“若是你用不上,更好。以后等你长大了离开师父,可以把玉卖了买糖吃。”

“我才不会卖呢!是我的就是我的。”

墨烟其实想说,我才不会离开师父,我会跟着师父,替师父养瓜、卖菜、杀鸡、酿酒、刨木屑花,给师父养老送终。但她那时候还是小孩脾气,很别扭,说不出真心话。

后来墨烟也没有机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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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听从师父的话,逃到这栋绛红瓦宅院的第二天,她的父亲裕平王便登了门。

王爷离开的时候,没有带着墨烟一起走。

墨烟站在院子另一头,遥遥地跟了几步。但父亲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别再跟。墨烟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又从“齐墨烟”变回了“冯墨烟”,或者说只是“墨烟”。要说她心里没有丝毫难过,当然是假话。她不过是个孩子。

墨烟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这里是东厂厂公莫迟雨在宫外所居的府邸,国库出资,御赐牌匾;与东厂相隔不远,更是过几步路就临在东安门下。

莫迟雨唤她过去,问她:“一身功夫如何?”

墨烟的声音怯怯的:“没人说过不好。”

“怕疼么?”

“不怕。”

“有想去的地方吗?”

江南?杭城?可是母亲已经死了。

京郊的小院,芬芳的瓜田?可是师父已经死了。

“没有。”

“敢留下来么?”

“没什么不敢。”

莫迟雨嘲弄地笑了笑,知道这小孩不过是太天真:“李通真是老了,竟会把你教的天不怕地不怕。”

女孩抬起眼睛。

她看到男人苍白的脸,又朝后瞟去一眼,站在后头的小燕哥哥冲她笑一笑。但他的笑只是安抚性的笑,透着紧绷与慌张。他微微躬身站在那儿侍候,脸上敷了一层白粉,看起来都与昨日夜里不太一样了。

“大人,您也会像师父那样教我练功么?”墨烟再次看向那坐在红木椅上,锦缎华服、指戴饰甲,打扮漂亮却面色冷若冰霜的男人,小心翼翼问道。

说到“像师父那样”,女孩的声音有些抖。

“怎么,你很喜欢学武?”

男人上下打量她。墨烟里头穿着布裙,外头套着一身小燕给她找出来的罩衣。早上起来时,那小燕哥哥给她重新梳了发辫,梳得比师父好看。这会儿,能看出她是个有些男孩气的俊俏小姑娘。

“娘和师父都说,我不能不学。”

“不学会怎样?”

墨烟摇摇头。

“反正……别的我也都不太会。”

莫迟雨没再说什么。他将先前放在桌上的一柄短剑拿起来,朝墨烟丢过去。

他没有为难她。短剑抛出去,墨烟微微伸手便接住了。

鞘身乌黑。她握住剑柄,将短剑抽出来,发现这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剑。

“落墨剑。从前李通所用,如今就是你的了。”

她呆呆看着手中这把剑,这把曾经属于师父的剑。

墨烟留了下来,留在了莫迟雨的府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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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从幼时起就总在做一个相似的梦。

她从很深很深的水中苏醒,开始朝上面亮着光的地方游。

水纹晃动不停,她的身体非常柔软,从鼻尖至脚尖无限延伸开去。当她钻出水面时,周围下着密密麻麻的雨丝,湖面之上是一个喧嚣的世界。

她游动在风中,穿过茫茫竹海。

她不是没有目的,她只是……忘记了。

头顶是昏暗的日光和雨丝,叶影斑驳而沉重地落在脊背上,她在雨丝与叶影间逡巡着,一柄刀突然刺入她的腹部,穿破细密的鳞甲,贯穿血肉。

那是刺入她师父胸口的刀——

墨烟猛地惊醒,睁开眼睛。

随即,她意识到“那件”事情又发生了。

她睁开眼睛后,看见的是她方才所卧的床榻。乱糟糟的枕头、被褥,她悬浮在这一切的上面;视野扭曲,周边泛着一层模糊的虹光;她听到自己胸腔里发出剧烈的气息声,那根本不是一个人类的身体所会发出的声音,那是好似野兽咆哮的声音。

她自己的声音被哽在低沉尖锐的风吟般的气喘中,难以吐露,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脊背被黏在屋梁上的蛤蟆。但实际上她并没有被黏住,她只是浮起来,抵在那儿——她又“犯病”了。

她从小就偶尔会犯这种怪病,她会像乘着风的断了线的风筝,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落地。一开始她会因为恐慌而尖叫,声嘶力竭地哭泣,母亲朝上伸出手,紧紧扣住她。但现在她已懂得静静等病症过去,她的心脏还是重重跳着,痛得厉害。

国师说,她是“孤辰寡宿,白虎凶煞”的命,必会克死至亲之人。

母亲说,“你不该被留下来”。

师傅说,“你的命不好,但世上命不好的人多了去了,你终能找到容身之所”。

父亲不说话,只冷冷敛起目光。

她的额上生而带有红印,她的背上逐年浮现青斑——

母亲在病榻上拉住她的手:“我怀你的时候,生你的时候,夜夜梦到有黑色的妖龙,从深潭而来,钻入我的腹中……那是你吗,墨烟?”

纷乱的噩梦消散于夜色,身体终于慢慢变沉,将堕未堕。

墨烟用双手捂住耳朵,蜷伏在梁上哭泣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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