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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草草由人恋(未完草稿)


历史废,设定废,戏剧废,半架空。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念,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

墨烟记忆里头一回看戏,是她与母亲进王府的那一年岁末。

那时墨烟才十岁,自然什么也看不懂,百无聊赖,吃光了桌上的果子。记得看罢戏回后园去的路上,被大夫人逮着她们母女俩的穷酸身份冷嘲热讽了一阵。

因此墨烟对那些慢慢吞吞的唱词是没有好感的。那时她还赌气和自己讲,以后再也不看戏了。每逢了节日、长辈生日,她还是非得坐在戏台前——若是真驳了家主的面子,母亲是不许的。所以墨烟只能选择只顾自己埋头吃果子,还故意把壳重重往地上丢。气煞了坐在前头的夫人小姐们,也挨了母亲的骂,垂头在院里跪了两个时辰。一边跪,嘴里一边说着粗野的混话,父亲来到院里时听见了,然而什么都没说,也未告诉墨烟的母亲。

她以坚定的态度不愿悔改认错,不过墨烟如此罚跪的经历总统算来也没有几次,母亲病得重了以后,她便不需去老爷夫人跟前循着礼数添热闹了。

后来母亲死了,后来她跟着师傅在京城外住。那自然是没有戏听了。但师傅给她讲三国、讲西游记,他说这些也有被演成戏,徽昆西皮里头就有。

那时正巧有个戏班子在隔壁村里演,师傅便带着她去看。草草搭起的台子,花花绿绿的衣裳,演的是一出武戏——至于是什么,墨烟早记不清了。墨烟只记得每到一个把脸抹成黑色的人提枪上台,做一串腾跳的动作,人们便大声吆喝,看起来热闹有趣。

师傅从前混江湖,一身绝世武功使得出神入化,看武戏竟也大声喝彩。倒叫不懂世事的墨烟疑惑起来,一边鼓着掌,看师傅乐呵呵地笑。

后来师傅死了,后来她跟了东厂厂公莫迟雨。那年她十四岁。

到墨烟十六岁时,总算对一些事情有了准确的认识,听得懂戏了。从她十五岁及笄后,开始跟着督主出去做事。她那时候还不常负责跟着去打打杀杀的场子,倒是几次随督主去了戏楼。莫迟雨一个月总去永绯楼一两回,一来是与商贾贵胄扩展联系,二来自然是爱听戏。

那天督主是在二楼摆的座椅,一同座上的还有工部尚书与俩位内阁学士。墨烟作为陪侍的小斯站在桌子后边,听到台上咿咿呀呀唱起来。昆腔缓缓的,那粉面女旦音若帛丝,缠的人心尖也随之来回发颤。

那是《牡丹亭》,到时已唱过了《惊梦》。

墨烟不曾听过《牡丹亭》,书确是看过的。卯星的档头有哪些闲书、放在哪儿,她通通知道。

前边督主与尚书大人低声谈了几句。墨烟不该去听,于是专注了看戏。或是因为少女当天恰巧入月,身体阴虚、心绪不稳,听到杜丽娘离魂处突然就鼻酸眼胀,怎么也控不住地想要哭起来。

看书时可从没这样过的,哪至于感怀落泪?墨烟慌了神,心下想,早知应当告病假的——她是前不久才在厂里来的红铅,可不晓得这档子事对女人的影响。

“当今生花开一红,愿来生把萱椿再奉……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墨烟死死咬住牙关,指甲刻进肉里。她想起了母亲,一下子就涌出了更多的泪,竟是气也不能好好地吸了,抽得比孩提时还狼狈。

一丝掐在喉里的呜咽最终引得大学士回头看了她一眼。墨烟无可奈何,只得硬了头皮走前几步,低下身凑到主子边上请退,“督”、督主……”

声音随着满眼眶的泪打转,压不住响度。一出声,当下就惊得眼泪逼回去一半。

“出去。”莫迟雨看了她一眼,冷冷喝道。

她在永绯楼外抹了许久眼泪,仰头去看戏楼上一层层的翘檐,心里耐不住酸楚。但她却知道,其实这与《牡丹亭》是无关的,她便是突然要哭,哭的是为了自己。

墨烟回去后并未受罚。隔日却被厂里人嘲笑了。见了子星的人,被叫住,就戏楼里气坏督主的事笑了一番;见到丑星的,又被抓住,盯着她发肿的眼圈笑了一番。这倒是奇怪。她后来才得知,昨日二档头去戏楼里找过督主,瞧见了她躲在院子里。二档头就喜欢逗她,咬定自己不晓得怎么回事。

厂里事情多,很快便不了了之。只是自此又添了些“女子便就是女子”的这类言论。在东厂这个地方,倒也无妨。

这几场戏,几个日月,墨烟便十七岁了。

她第二次听《牡丹亭》。还是那名花旦,薄而秀气的面孔,比流水更纤细缱绻几分的嗓子。唱到第六出《怅眺》。

十七岁的墨烟,性情已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脱去幼童懵懂,于是坦然地认识到自己不同寻常:自己是女人而非男人;有女性之身,而不会有婚嫁之命。她也可以淡淡地去算自己见过多少死人,那和算自己陪同督主几次进宫,感觉没有什么不同。她没有时间再去看闲书,回了房里几乎整日睡觉。偶尔与档头们一同出去下馆子,却也觉得无趣,因为他们竟必依常情处事,总不情愿带她进灯红酒绿的楼里,又嫌她留下碍事。墨烟后来便央求共事一行的太监王小燕同她出去游玩,倒是逛遍了京城街市,奈何两人常是这边刚可休息,那边恰得接任。

再后来她适应了自己的身份、越发受督主器重,便更忙碌、更无情,渐渐笑的少、也哭的少了。

“……小姐,你自花园游后,寝食悠悠,敢为春伤,顿成消瘦?春香愚不谏贤,那花园以后再不可行走了。”

《牡丹亭》,听着这个,墨烟接着便想起上一次二档头说笑她看戏看哭的事。在那之后不久,墨烟得空找机会拜访了二档头的妻子,骗说他要赎一个妓女做妾。后来二档头看见她就要追着打。

二档头在带人去湘西办事时被刺杀了,那被算是江湖上的恩怨,丑星就从别处调了个首领。墨烟对这件事说不出任何感觉。

官场对他东厂厂公莫迟雨来说,太平依旧。那么墨烟便也得以安身。

她自顾出神。那日却不仅台上戏唱得极好,还出了件大事。

那花旦,在台上唱死了。

竹笛余音凝断,墨烟正有意无意地听着。几年过来,她总算已养成了侍卫的习惯:眼睛不离主子,耳朵窃听八方。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念!……”

唱到这里,忽得就伤心断肠而亡了。

先是声音里像是掺上了心头的血,再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仍然唱着,咽下了最后一个词。那女子倒在戏台上,乌发披了一地。

“……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这几句便已是听不到了。

那是绝唱一时的名旦,墨烟也晓得。她唱的真真动情,包括督主在内的许多显贵大人都对她赞誉有加。此时竟莫名就去了。

“督主。”

墨烟跨前几步,一时也有些无措。却看到莫迟雨神色如常。他眼露几丝不快,似乎只觉人声烦扰。

见台上台下一片混乱,莫迟雨掸袖起身。

他与她这回有了共同的专注之处。他望着上头倒下的女旦又看了一会儿。

那纤细单薄的女子仿佛落花一般,粉红的裙袖层层散开;似牡丹溃败,无风落地、心蕊尽散。喉间塞血,却留声宛在、惊心动魄。

有人翻过她的身细看,确已是死了。

片刻,莫迟雨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并一块玉佩递到身后。

“把这些送过去。”

“是,督主。”

那沉甸甸的锦袋与翠间点赤的玉饰让墨烟清楚明白,这就是督主对那花旦的喜爱的分量。其实并不算太轻,当然,也不沉。

墨烟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是无意地将一个扑到督主轿前闹事的游民刺死了,血溅到她的领口里、溅在眉上。那时候督主吩咐道,回厂里换身衣服,去账房领二十两银子。那是很重、很重的白银锭,白花花的二十两。可她竟都不知该如何花销。

此后墨烟若杀了人,月钱便多三两银锭。

这便是莫迟雨。

墨烟不是莫迟雨,她再怎样做也变不成那样的人。待她走进了台后的戏班子里,已完全被那混乱躁动的哀恸凝滞住了。墨烟是见过尸体、也杀过人,但除了十二岁时参加母亲的葬礼,她还不曾晓得死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已经忘了死去竟是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件,大事。是本该如此的。

一身黑衣煞气的她就这样愣在了门槛外不动,直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请她去内堂。那女孩是演小旦的,墨烟记得她演《牡丹亭》里头的春香,演《西厢记》里头的红娘。

墨烟问她的名字。她便答自己是叫小芸。

等墨烟会过永绯楼的主子,送上了银子、承了拜谢莫公公的客气话出来,那小芸站在外头陪她出院子去,问墨烟是不是东厂的人。

墨烟没有回答。

倒不是她不晓得怎么回答。只是墨烟实在甚少与女子交流,听得少女这般纯粹甜美的话音,她一时便只会脸红,舌头也像是硬邦邦着化在了嘴里。既过了回话的时候,就沉默不语。

少女在她略前一些引路,裙裾柔软地随着脚步飘动。这可真是邪门了——墨烟垂头瞅着她裙下时隐时现的一双纤足看,竟是越看越觉得迷人,只想去执她的脚踝,好叫她别走了,让自己掀开下摆细看。

墨烟活了十七年,头一回猛地发现,原来世上真有女子。

母亲,那些王府里的太太们,那些瞧不上她粗鲁言行的傲慢小姐,那些不给她好脸色看的女仆,台上唱戏的旦角……都是女人,都是活着的真的女人,都是如此令人怜爱的一种花卉、一种小兽、一种艺术品。然而墨烟却不是花卉,亦不是任何脆弱美丽之物。

墨烟偷偷看那女孩可见到一点的侧脸,小而润泽的面颊,让她仿若尝到了桃肉的甜味。女子和男子全然不同,那每一寸肌肤看着都是软的,那身量,那姿态,今日突然挨近了看来,对墨烟而言都奇妙极了。

“小芸……”

“怎么了,大人?”

不等女孩的杏眼移向她,墨烟又低下了头去。

墨烟也是第一次低头,不因为礼数、不因为愧疚、不因为难过、不因为恐惧或任何一种压迫,而就是因为眼睑连着脖子一并发了软。

这可真是,叫人害怕呀。

墨烟弯起嘴角笑了,和她哭起来一样耐不住。直到回厂后被督主斜过一眼,才终于笑不出来,随后被吩咐了跟着去刑部提人,于是更没什么可笑的,一时就将自己原在思春期的事忘到后边去了。

然而既有吹暖大地的第一缕春风,接下来草叶绿得就如同雨泽江南般一发不可收拾。墨烟不单单只看着督主了,她也仔细看院里的野花,也仔细看出入仆人们的样子,看各个锦衣卫面上的轮廓,看督主今日衣服衬着的是什么花纹,看遇见的各位大人们的配饰;早起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剑般锋利的眉竟也柔软了起来。这变化是快而静的。

自名旦歌唱《牡丹亭》断肠而死的事后,永绯楼闭门百天。一面在后头做丧事,一面请做法事的道人在前头驱邪消灾。虽说戏子为戏动情而死,在士大夫间传成了一段佳话,但大约还是要驱了这般忧郁的魂,演戏的看戏的才能心境如前吧。

在那百日期间,墨烟又被吩咐到永绯楼后边去过几回,便与那叫小芸的姑娘熟识了。

那去了的花旦,人们叫她蕙娘。小芸从前时候是与蕙娘同一屋住的,两人都打南方地区来,久后一直互称姐妹。

“你不唱戏时,说的原是江南口音?”墨烟笑着接过小芸递来的茶,“好听极了,听得人骨里都觉着苏。”

“大人可会说笑,这偏僻地儿的方言有哪里好听的。”

“昆腔不也是源了昆山一带的口音?别学京城的这些话。我原先也是去过江南那边的,喜欢那儿的语调。”

儿时墨烟跟着母亲,在扬州与母亲家族里的人会聚过一段时日。那日子已经很是遥远了,渺如另一个人做的童稚之梦。

见那永绯楼的主人暂且去外头办事回不来,墨烟便也不想坐着喝茶了,她站起身对小芸说,“且带我去这后院里走走吧?那芸娘的事,如若不妨碍,请说与我听听,或许督主会问起来也未尝可知的。”

“不妨碍的,大人。”

“别叫大人,我区区一介仆侍,怎么担得起。我与你年岁相仿,你可以叫我墨烟。”

“墨烟?”

“黑色烟气,就是此意。”

“墨烟,墨烟……这名字……不对,大人您……”

“怎么?”

墨烟见小芸吞吞吐吐,却一时猜不透她迟疑的原因。就见她怎么也说不出来,害臊地红了脸,转过了身去。此时碰巧永绯楼的主人回来,墨烟便只得去办公事。等交代完,那小芸已到别处练唱去了。墨烟一看天色不早,也不再逗留,匆匆赶回厂里,正巧看见王小燕从督主那回来,催她一同去吃饭。墨烟原想跟王小燕说说永绯楼的事,不知为何却是堵在了喉咙里,想着她见了小芸说上几句话也并非什么事,寻思来竟是无话可说。可她想起女孩面上泛红的表情,赶忙装作急着吃饭,把头埋进碗里笑了。

晚间督主阅看书信时,吩咐墨烟在一旁侯着。墨烟虽名里有墨字,却并不擅长磨墨,她托了香盒立在后边。侍弄笔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面相清秀的小太监,从前贵妃娘娘将他送给莫迟雨时取的名字,叫挥云。

复完信件后,督主便脚挥云把这几日正在抄写的经卷取过来,吩咐墨烟把檀香熏上。莫迟雨从来有每日抄写经文的习惯。虽说当今圣上自在宫中建起一座道家庙殿后,似乎越发好学飞仙之术,却也仍有从各地收集经卷的雅好。受此影响,朝中不少士族都熟稔各种佛偈。不过莫迟雨的态度行为却是极暧昧,且说他心狠手辣毫无悯人之心,却每日漫不经心地提笔抄经、袖里收着闲时把玩的天竺菩提子;遇见宫里几位道人,竟也颇有一番造诣地谈起二三味丹药。总叫人不明白的。

“督主,属下对这香……”墨烟不敢犹豫,小心翼翼地开口。

“把香末挑起一点放进炉里去。”

这点功夫墨烟自然晓得。不过想来督主这样说了,便是懒得细细训她。于是墨烟只得回答,“是。”

香似乎燃得有些过浓。那带着熏火热气的青烟袅袅升起,冲进她的眼鼻里。一会儿才缓缓散开。墨烟动了动胳膊,把香盒离了身子往前端去些。发觉手原已酸了许久了。

“你对那永绯楼的李芸娘绝唱一事,怎么看?”莫迟雨提笔抄经,写毕一行,突然问道。

挥云正将洗净的笔搭在瓷搁上,听得此话,立刻与墨烟对了个眼,皆是并不晓得督主所问何人。见墨烟没有开口的意思,他便面上一笑,退了步笑着说,“大人,这事儿挥云有听说过。是说那位名旦在台上唱《牡丹亭》,唱死了不是?”

挥云回主子的话必然带笑,话里从也不缺的欢喜的卑微的调子已是浑然天成,加上笑里九分仆人的顺服一分少年的懵懂,必是讨各位老爷们喜欢。

见挥云回了话,墨烟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你看人是真会为这戏中苦痛断肠而死的么?”莫迟雨收了笔,将经卷翻过一页,“墨烟。”

“这,属下不……”被点到了名,墨烟心中钻上丝丝寒意,立时垂下了头。

莫迟雨又口气淡薄地问,“那你在永绯楼进出多日,可有知道原因?”

“属下不知。”这回她答得利落。已是准备请罪了。

“无能。”莫迟雨轻喝一声。

哪怕自知该罚,听了这短短二字,墨烟还是浑身一颤,倏忽间差点抖落了香灰。此种小事上竟办事不利,想来真叫她自己也气不过。她咬牙道,“属下愚昧。”

莫迟雨不再言语,将经卷执起看了看,复又提起笔来。写了一二字,笔端流畅如水地往下誊摹,一面淡淡说道,“好了,你退下吧。”

“是。”

墨烟将那盒沉重的弄香玩物轻轻放在几上,退了出去。

“墨烟,你太久未持剑了,”当她闭门时,莫迟雨的声音冷冷传了来。他不容她问,随即又命令道,“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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